劈岭挖渠、旱改水的工程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那质量、速度都令人满意。

    看来,这里的知青们没有像奚春娣的爸爸信中所写的云南那样,伴有罢工、上京请愿、抢登火车大刮返城风。风波该起起,一旦平息都憋着一股劲儿参加劳动,挥汗如雨,像用此来证明风波中的表现是正确似的。不难断测,这里知青们要求返城,不只是像云南那样,相当一部分干部能力水平低,管理差,更主要的是他们从一下乡开始来到这里,就在实践中研究这场上山下乡运动作为一场政治运动本身如何如何,现在已经成了各地知青办研究探讨的课题了,大概是从政治角度来研究这场政治运动,才使他们有了点儿政治头脑,破坏、影响生产是有罪的,何况这片土地上还留有二连“学习班”恐怖的阴影……

    张队长这几天比较沉闷,他原盘算在李晋与袁大炮矛盾激斗中支持袁大炮扎根会取胜,也可以抖上自己的威风,没想到又掺进个王大愣神神秘秘地闹传单鬼,这就使他的心理复杂化了:谁不知道王肃、王大愣这两个名字在小兴安农场臭啊,自己又和王大愣挂点边儿,倘若再一说多,就会给人一印象,是和王大愣搅在一起操纵一派去攻击另一派似的,在人们心中香的也会被当成臭的。不过,他心里总预感着,刮返城风必定要失败,大不了走一部分,多数还要留在这里一辈子,自己还可能有机会主宰这里,因为郑风华是走定了,所以根本就不在乎他批评什么。别看肖书记批评过给黄晓敏的假退返城开了第一道绿灯,他那个人宽宏大度,不计较一得一失,不计较以往,想着想着,他又生出了一份信心。

    “风华,”张队长擦擦汗,扔掉镐走出渠壕来到郑风华跟前,手掐着腰,看看奋战的人群,抬头看看风云滚滚的天空说,“小煤矿那边不知怎么样?咱们看看去吧。”他担心那里的生产会受到影响,潘小彪也在返城信上签了名,小煤矿是肖书记的掌上明珠啊。

    “好吧,”郑风华跳出渠槽,边擦汗边应诺,“我正想去看看呢。”

    俩人一上路,张队长便说:“我惦着一件事,想请你做做工作。”

    “你说吧,”郑风华把毛巾揣起来,任凭一阵惬意的凉风吹着,“听招生办的同志讲,我考的成绩可能是不错,看来离开这里的可能性很大,有事你尽快说,需要我做的工作,我都会做好。”

    “潘小彪来农场这九年多,真成了好样的,从这一点来看,农场也真锻炼人呀……”张队长赞叹一番后说,“现在,这小煤矿真离不了他,做做思想工作,就让他在这里干吧。”

    郑风华觉得身上有点凉了,边扣纽扣边说:“他的思想工作我没少做,听说李晋搞的签名信他也签了,我心里也担心这份事业。那天,我们俩谈了半宿,我详细说了自己的一些想法,觉得他回城不如在这里发挥作用,回去难说能一时当上这么个年产可超五十多万吨的小煤矿矿长。现在煤矿的掘进、采煤、防爆、通风……他都精通,比我还精通,最后他表示可以留下,还说签名的时候就有些犹豫。”

    “那样可太好啦,”张队长对郑风华的那次批评,心里还有点小成见,对他的考大学,既希望他走,又觉得他自私,威信在他心里低了,这一番话,又从低处看高了郑风华一截,“这样,我就省心了。”

    郑风华把在心里回旋了几次的话说了出来:“这话我本来不该这么直接地说给你,看来还是说给你,尽早说给你好。潘小彪和几名副矿长对你要产量要得太急有点意见,又不好直接和你说。煤矿必须坚持安第一的指导思想,采掘的巷道越来越深,已不比过去浅层次开采了,稍有放纵,事故容易发生。这里从来没发生过大事故,所以大家不知道教训是什么样,我在矿区长大,见过的很多很多……”郑风华沉默地走了一会儿说,“小煤矿虽然划属总场直属单位,但仍交给我们三队代管,我走或者不走,都应该对你做个交代。据我知道,你至今还没下过井,应该下去看看,了解情况才能指挥生产。当初开第一号井立井倾斜度已达到三十度,斜长六百多米了,瓦斯绝对涌出量已是0.83立方米/分,那么,相对涌出呢,就是17.64立方米/分,已属于高瓦斯井了……”

    “风华,”张队长一听这个就胆颤,他没见过瓦斯爆炸,但看过电影《燎原》,“你……”

    他心里矛盾极了,对小煤矿的采掘工序和安防范一窍不通,但他知道,小煤矿给三队、给小兴安农场带来了效益和声誉,也潜在着危险。郑风华真的走了,不管他接不接任书记,只要留在三队,领导小煤矿的责任就是他的。郑风华一走,潘小彪不走还好,要是也走了,可就难办了。他后悔当初没有留心小煤矿的安和采掘,靠郑风华了。他一时又感到了这些知青的可贵,想说“风华,你能不能不走?”可心里又很矛盾,矛盾极了。

    “张队长,你以为我是真愿意走吗?”郑风华猜出了他的心思,“这个问题,我和肖书记谈过,长长地谈过。决定报名考大学的前两天晚上,整整两个晚上,我的心都要碎了,第一天晚上整宿没合眼,第二天晚上和衣打了个盹儿,一个不会抽烟的人抽了整整两盒烟,差点儿昏迷过去。你可能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情?上头非要让我带头修梯田,好端端的山修什么梯田?还有多少荒甸没开呀……我不能去流汗流血干不愿意干的事情!”

    张队长从来没见郑风华这么激动过,他腮唇颤抖,语言颤抖,说话稍停时使劲抿嘴,像是要把牙咬碎似的。他虽然心里很矛盾,就是出于这一点而愿意让郑风华走,可以借这个农场局要把三队建设成大寨式生产队的机遇干一番事业,从而造就自己。他一小阵内心矛盾过后,心里稍稍平和了一些,回避着郑风华说的这个问题应和起来:“是啊,走就走吧,大学毕业后可能更有作为,再说,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有结婚……”

    郑风华借题激愤起来:“我所倾心爱的人,就是在这片土地上……”他瞧着不远处的鸡舍说,“被一个无赖强奸了,险些又被王肃玩弄……”

    张队长变成温和的语调:“风华,我正想问你呢,你和白玉兰的关系到底怎么样了?”

    郑风华仰脸深深吸一口气,闭闭眼又睁开,放眼前方说:“这是我热爱的一片土地,也是摧残我纯真爱情的地方。这近十年来得失各有,应该说得多于失,可我的心理上就是不能平衡!”他叹口气,感慨道,“如果说返城,即使符合困退病退条件,我也不能办。困,再困难也能克服;病,只要有一分热就发一分光,应该是听从党的召唤。我这样说可能有人不大相信,大学毕业以后,倘若农场需要我,我可以申请再回来,四年,不过就是四年的大学生活嘛,我也真需要借学习的机会坐下来好好总结反省自己,反省思想,反省下乡实践,反省爱情……”

    日渐当午,太阳却显现不出应有的辐射热能,被一片片、一朵朵流云遮掩得混混沌沌,那样暖昧,那样黯然。小兴安农场已从金色的秋天渐渐萎缩起来,地光光、枝秃秃,静静地躺在萧瑟的秋风下,毫无抵御能力似的在等待着第一场冬雪伴着严冬到来。

    张队长刚要说什么,郑风华突然发现前面离鸡舍不远的农田道上像是有几名女青年正围着持鞭的老板吵吵嚷嚷,声音急促尖刻,像要打架的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