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后开学再见娟子,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的眼睛里发射出了同样的光芒。这光芒不热烈,不躲闪,没惊喜感,也没碰撞感。只有熟悉感,只有我们之间才有的熟悉感。我们相互注视了片刻,然后会心地一笑,我破天荒地在她的笑容里发现了羞涩感。

    从此,我们开始每天晚饭后都去校外散步。我们散步的目的地是云湖。云湖在城市的西南郊,风景之秀堪与杭州西湖媲美,从学校出发沿着苏堤路走不上两公里即至。北宋熙宁年间,苏轼来此城做太守,刚到任三个月即遇一场罕世洪水。苏太守发动全城百姓抢筑一道防洪长堤,并亲上大堤抗洪抢险,最终战胜了洪水保全了城市。人们感念苏太守,遂将此抗洪大堤命名为苏堤,苏堤路就是在苏堤上修建的一条马路。

    经苏堤路去云湖要经过体育场,这天,我们在体育场大门口看到了新张贴的球讯海报,是全国足球甲级队联赛的海报。我问娟子喜欢不喜欢看球,娟子说喜欢,于是我买了两张球票。两张球票,十块钱,我是咬着牙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买的。其实我不懂足球,我甚至看不懂边裁为什么会将旗子举起来然后指向守门员。但娟子懂,于是她就一边看球一边讲解。遗憾我支持的湖南队失败了,它被对手八一队灌了三个球。我之所以选择支持湖南队是因为它弱。土鳖的我不忍心看着弱小一方被强大的对手欺侮凌辱,所以从开始我就不遗余力地为湖南队呐喊助威。娟子支持的是八一队,她支持的理由恰恰跟我相反,她说她崇拜强者,在绿茵场上她最希望看到强大一方在弱小一方身上取得一场碾压式胜利。结果,娟子如愿了,她很满足,我却很受伤。

    两个多月后,我们又看了一场球。是一场邀请赛,出赛双方一个是奥运赛场归来才刚亮相的国家队,一个是陪国家队练兵的加佳队,担任现场解说的是专程从北京赶来的韩乔生。韩乔生当时还不是韩大嘴,他才刚出道不久,嘴巴还不是太大,还没有留下诸如“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各位观众,中秋节刚过,我给大家拜个晚年”等精彩的解说桥段。加佳队上来就反击得手,不到一分钟即攻破由施连志把守的国家队大门。国家队于是围着加佳队的大门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狂轰滥炸,奈何加佳队门将李志高如有神助,一次又一次化解了门前危机,直至上半场临近结束国家队才利用远射机会将比分扳平。这场球赛支持哪个不支持哪个,我和娟子开始都很纠结。国家队没理由不支持,加佳队是东道主,同样没理由不支持。纠结的结果是都支持,谁出彩支持谁,谁赖皮就嘘谁。但我更倾向支持加佳队,因为它明显属于弱小一方。急于扳平比分的国家队一次次进攻无果,娟子看得很着急,直到扳平后才心平气和下来。下半时开始,实力明显占优的国家队一次又一次攻入对方三十米区域,持续不断地对加佳队的大门施加压力,加佳队一直被动防守、左支右绌,门前更是风声鹤唳险象环生。但国家队却始终得势不得分,直至终场哨响也没能再度改变比分,比赛最终以一比一的平局收场。娟子一边看球一边评球。娟子的评球主要集中在双方禁区。无论哪一方在禁区内出现了进球机会而遭到对方破坏,她都会在我大腿上狠狠地砸上一拳或拍上一掌,骂一句:“笨死了!你倒是踢啊!等等等,就知道等!黄了吧?”然后开始评球。

    娟子说临门一脚要果断地踢出去,该出脚就出脚,不然人家上来一脚破坏了你就只能望球兴叹、望门兴叹了,机会再好你踢不到,这球怎么进?娟子还说,门前来了机会不能犹豫不能等,机会都是有有效期的且有效期极短,可能连十分之一秒百分之一秒都不到,也就是说机会稍纵即逝,稍有迟慢就宣告over了,而且失不再来。娟子还说,要想赢得一场球赛,能抓住一两次机会也就够了,但机会给你再多如果你一再浪费,结果必将受到惩罚。我知道娟子的评球不纯粹是评球,而是话里有话,不然她不会每次都狠狠地揍我,看着我。我也当然知道娟子借题发挥想要表达什么,她的进球机会论我也完全听得懂。只是我不想捡漏进球,不想面对面踢点球,而是一直在努力创造进球的绝对机会叩开对方球门,像球王马拉多纳一样凭实力光彩地赢球。因为这样的赢球才是真正的赢球,才是最有意义最有价值的赢球,才是最最男人的赢球。

    其实,自打我心里有了娟子的位置,我就变了。我开始有意识地呵护她、关心她:她生了病我帮她买药、去宿舍陪她、帮她做笔记;去阅览室读书我帮她占座位、给她倒水、替她跑腿还书;爬山、逛公园累了我坐地上让她坐在我背上休息……但千变万变,有一件始终未变,就是我从不曾吻她:逛公园、泡书店、轧马路、观球赛等公开场合不曾吻她,在电影院里、在法桐树下、在起凤山上、在团委办公室里、在宝塔松树洞里甚至她的闺房里等私密场所也不曾吻她。这可真是奇哉怪哉!

    可是,当我的心思越来越多地倾注在娟子身上的时候,我却发现娟子有意疏远我了。有一回我邀她逛书店,她没有答应,问她为什么,说是不舒服,懒得动。我要陪她去看医生,她说没病。我要陪她在宿舍解闷,她说用不着,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我也就没了逛书店的心情,跑到排球场上打排球。但仅仅过了半小时不到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她一个人打扮得齐齐整整精精神神地出了校门。还有一回,周末,晚饭后。我问她逛公园还是看电影。她说不逛公园也不看电影,就想躲在宿舍里睡大觉,而且不想任何人打搅。于是郁闷的我选择自己去逛公园,但我偏偏在返校的路上碰到了返校的她。我问她为啥不在宿舍睡大觉,她说宿舍里吵就出来轧马路了。

    除了感觉娟子在有意疏远我,我还感到了她的日渐冷淡了。我开始留心观察娟子以及娟子的周围,竟发现是阿诚在有意招惹她、撩逗她,而她对于阿诚的招惹、撩逗竟一点也不反感,且不时还会跟他来个颇有些暧昧的眼神互动。对,就是那个阿诚,那个寒假前把女朋友带进宿舍并上演了一夜活春宫的阿诚!我不由心生醋意,同时产生了担心。担心娟子给这个情场老手撩动了心,保不准哪天中了他的鬼花招,那将令我情何以堪!于是,我决定找机会向娟子提出忠告或提醒。但我尚未找到合适机会,娟子却不仅让我吃醋而且让我大怒了。

    晚餐的时候,娟子没有跟我一起去吃饭。她说没胃口。我想也许她在食堂吃得厌了想要换换胃口,就建议去校外小餐馆搓一顿,我请客。娟子说不必要,没胃口就是没胃口,就是去北京饭店吃山珍海味也没胃口。娟子这么说,我就有点情绪了。我是个土鳖,我不知道北京饭店大门朝哪,不知道山珍海味长得什么模样,甭说去北京饭店吃山珍海味吊不起你的胃口,就是能吊起你的胃口我也没那个能耐请你去北京饭店吃山珍海味。于是我就独自去吃晚饭,吃了晚饭独自去阅览室读书。但我没心思读书,满书本都是娟子跟阿诚暧昧的眼神,勉勉强强坚持半个小时后再坐不住,意乱心烦地走出阅览室。我想找个地方去散心,还真有那么一个好去处。出阅览室不远有个名叫紫藤园的小园子,园子里有个曲折幽深的紫藤廊架,廊架的尽头有个小石桌,围绕石桌有四个小石凳。紫藤园本来是为解除学习紧张让学生们休憩休闲的地方,但到底还是沦落成为情侣们谈情说爱的场所。我和娟子曾经去过紫藤园,但也仅仅去过一次。娟子嫌园子太小,左右又都是熟脸膛子,去了一次再不愿去,所以,我尽管每天都打紫藤园边经过,但对它并不怎么熟悉。走上紫藤廊架的时候我发现园子里几近无人,这样正好。我是来散心的,不是来赏景的,我心里烦,我可不想左一眼右一眼看到的全是勾肩搭背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的亲热情景。但小石桌那里有人影也有人声,我就离开廊架走向角落处的假山,那里有一丛翠竹,摇曳的竹影和孤寂的假山石也许更匹配我此时的心境。可是,我突然听到阿诚的声音了。阿诚的声音有特点,识别度高,很容易就能辨得出的。我心里一动:会不会娟子也在这里?于是我就屏息凝神细听,娟子果然没令我失望,我听到了她的声音。我登时醋意大发、怒气勃发:娘希匹!无怪你没胃口,吃山珍海味都没胃口,敢情来这里幽会换胃口了!我想立刻冲上去扇她耳光并质问她为什么这样。但我没有造次,因为我没有权利这样做。我知道我的身份,我不是她的家人,不是她的男人,也不曾明确是她的恋人,我只是个路人,甭说她只是跟人幽会,就是她跟人干了别的任何不堪勾当又与我这个路人何干呢?我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冲动,并蹑手蹑脚靠近过去想要听听他们说些什么。我却又听到一个颇为熟悉的男生的声音,听到了啤酒瓶子轻撞发出的干杯声。啊,原来他们聚在这里喝啤酒,他们是三个人在一起喝啤酒。一个是娟子,一个是阿诚,另外一个是阿实。为什么啊?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偏偏是他俩?我几乎崩溃掉了。

    不能再等了,绝对不能再等了,我必须立刻制止娟子的危险行为。是的,我们是没有明确恋人关系,但我早就已经把她视做了我的女人,我不能允许她背了我去跟两个一肚子花花肠子的渣男混在一起。就算我跟娟子从来都不认识,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跟两个一肚子花花肠子的渣男混在一起。跟这样的渣男混得长了,能有她的好吗?

    第二天一早见到娟子,我故意问她:“昨天晚上喝酒了?”“没有啊!”娟子矢口否认。“眼珠子还红着呢,还一口酒气。”我故意夸张地说。“不会吧。都过了一夜了……”娟子打住了,但也等于承认了。“真没胃口想喝点啤酒就跟我直说嘛,我陪你喝。不比自己自斟自饮有意思?”我这么说只当不知她昨晚干了什么,算是给她一个台阶下来。“不是怕你骂嘛!”娟子果然顺着杆子溜下来,“我就是没有胃口,想喝瓶啤酒。好了,往后再不自己偷喝了,都请你陪,你可不许说没空陪我!”“就是我没空陪你,你也不许找别的男人陪!”虽是话赶话,我这句话显然有所指了,“为什么?不是我这个男人名叫思无邪,天下的男人就都叫思无邪!不,不是的。不是每一个男人都叫思无邪。有些男人天生就一肚子花花肠子,一门心思想要占女人的便宜。这些男人脸上没贴任何标签,稍不留神就可能着了他们的道。一旦在他们身上吃了亏,你想补救都没得救。这样的男人你就永远不能跟他们搭腔!”我尽量克制尽量含蓄委婉,我只是点到为止,没想把话挑得太明。娟子脸红了:“我当心着呢。你当我是十拉八岁的小女生?我就那么容易吃亏上当!”

    但娟子却令我失望了,她没有听从我的良言相劝,反而跟阿实、阿诚过从更密了。他们开始结伴去看电影,他们开始结伴去逛公园,他们甚至还结伴爬了一回起凤山。我不仅吃醋、发怒,而且抓狂了。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我越是对她关切关注,她却越来越无视我的存在、越来越不顾及我的感受?而每次跟阿实、阿诚看电影、逛公园回来,我问起她她都支支吾吾遮掩说谎,更是令我孰不可忍。我生气了,不理她。我不理她,她也不理我。我们一日三餐尽管还在一起,但各吃各的饭谁也不搭理谁,吃完也各走各的道。

    我们陷入冷战了,但为什么冷战,责任显然在娟子。可是,我真心不想跟娟子打冷战。因为这冷战打得名不正而言不顺。我们不是恋人不是夫妻,她想跟谁玩跟谁玩,想跟谁好跟谁好,跟我有什么狗屁关系!我用得着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凭什么跟她打冷战!另外,我也没有打赢这场冷战的信心。我发现我的心已经不再属于我,她的一言一行乃至一颦一笑都时时牵动着我的神经,我已经不能有一天离开她,我担心冷战继续下去可能会失去她,而失去她,我将陷入迷惘、陷入困顿、陷入深不可测的无底的冰冷的黑洞以致万劫而不复。而且,我更没有耐心跟她继续冷战下去。阿实、阿诚是怎样的男人我知道,娟子是怎样的女人我更知道。我跟娟子的冷战多持续一天,娟子跟阿实、阿诚的亲密接触就会多持续一天,娟子也就越无限接近弃守女人的红线底线!我甚至不能闭眼,一闭眼就会出现三人在电影院幽暗的环境里、在云园宝塔松幽闭的树洞里、在起凤山俯拾皆是的荫蔽场所演绎着种种不堪的狗血剧情。不行,我必须立刻结束冷战,哪怕向她屈膝投降,然后坦言我的所有关切并泣血恳求她悬崖勒马及时回头。于是,在辗转反侧了一个整宿之后,当冷战来到了第三天的日出之时,我急不可耐地向娟子签订了城下之盟。娟子听了我的慷慨陈词,有些怀疑地看着我:“你脑子没毛病吧?你怎么想这么多?有你说的这么可怕吗?”不等我回答,又咯一声笑了,“你有这么在乎我吗?不是装的吧?”

    有这么在乎你吗?有,当然有了。你不信是吧?你不信就请读读这首诗。这首诗是我黎明前的那段黑暗里写的,是躲在厕所里的黄晕灯光下写的,我只用了不到两分钟就写成了,绝对不到两分钟,我看着手表呢!我将字迹潦草的诗稿交给她,我的心陡然砰砰砰砰急跳起来,我感觉交到她手上的不只一篇诗稿,还有我的一颗真心,还有我整个的一个人。诗的题目是《致》:“啊,也许你还不知道。在我的心底,已多了件物事。可我不知道她是什么,尽管我用尽千方百计。她的到来,曾令我梦境甜蜜。也曾想摆脱,却又实在无能为力。今天,我终于发现了她的秘密。Dearme!她,竟然,竟然是你的名字!”“你还真出息了,会用英文写诗了!”娟子把诗稿揣进兜里,拍一拍,“就当是你的降书降表吧。我收了。”

    我们的冷战结束了,我们冰释前嫌亲密如昨了。突然特想回头向这次冷战说声感谢,因为就在冷战烟消云散的刹那,我明显感觉我们两个的心贴得更近更紧了。而且,这次冷战还把我这个土鳖变成了诗人。真的,我真的变成了诗人了。就在冷战结束后的第二天我就又写了一首诗。晚餐后我邀娟子一起去阅览室,娟子一口答应了。娟子让我在宿舍楼下稍等,不想一等就是半小时。时候已是初冬,天说黑就黑下来了。正在不耐烦,娟子蹬蹬蹬蹬下楼了。“洗了个头,让你久等了。”娟子表达了她的歉意。是的,我是闻到了一股清新的发水味。在阅览室好不容易找到座位并排坐下,原本在对面坐着的女生朝我们看看起身走了,娟子就坐到了我的对面去。然后我们就开始了相互注视。娟子刚洗了头,将披肩发随便地扎了两条小辫顺到胸前来。这一来,白皙的脖子就更其显得细长娇俏,两条小辫也格外显得活泼生动。于是,我就又获得了诗的灵感了,拿出笔来在笔记本上刷刷刷刷写下几行诗:“那是两只燕儿,我,多想抓在手里,亲她,吻她;那是两只梦眼,我,多想装进心里,刻她,印她;那是两张笺纸,我,多想笼入袖里,读她,念她;那是两颗痴心,我,多想用一根红绳,牵她,系她。”我把笔记本推送到娟子跟前,娟子一行行认真地看了:“题目呢?不会是无题吧?”“怎么会无题呢?”我指指她的两条小辫,“你的小辫。”娟子有些惊喜,两手一捋小辫:“你写的她俩?你喜欢?”

    于是,娟子的披肩发就正式改扎成小辫了,两天后,她又将披肩长发剪成齐耳,小辫就彻彻底底地成为“小辫”了。娟子发型改了,人也变了。看我,开始低头含羞;吃饭,开始抿嘴浅笑;公开场合,她不再大声说话;外出再不跟我同进同出校门……

    我也变了,变得有点自信了。冬至那晚逛云园,明月无声地将如霜清辉倾泻在我们周围,我和娟子并立在小云湖畔的燕子楼头,娟子脱口吟出一句诗“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苏轼当年在此城做太守,曾夜宿燕子楼梦到了关盼盼,惊觉披衣下床,开门看到皎洁如霜的无边月色,不觉心下慨然、诗兴勃然,信口吟出一首《永遇乐》词来:“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苏轼夜宿燕子楼是秋天,词中的明月自然是秋月。我们面对的虽是冬月,但如霜的月色照样让娟子穿越到了九百年前的北宋与苏太守来了场精神晤面。娟子吟出了第一句,我接着吟出了第二句,然后娟子吟出第三句,我吟出第四句。开始时候我们都望着远方,从第五句开始,娟子转向我,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待我吟诵完最后一句,娟子轻轻地问我:“有什么感慨吗?”我说:“有啊!感慨多了。最大的感慨是我比苏轼幸运。苏轼在这楼上梦到了一位女神,名叫关盼盼,但梦醒了,女神也就插上翅膀飞走了。我不同,在这楼上,我没有做梦,也照样遇到了一位女神……”“你的女神在哪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娟子低头一笑,走向栏杆尽处,指着水面上那团粼粼的月影:“诗人,也能做首诗吗?”“当然能了!”这就是我的自信了。“那就她吧。”“月影?”“月影。”“好吧。”

    我凝望月影片刻,轻轻吟诵出来:“啊,你是我苦寻的梦!静静的水面上,那是你的丽迹吗?是你的倩影吗?是你的笑靥吗?啊,你是我的魂灵!我愿陪伴你哭,我愿陪伴你笑,我愿陪伴你到地老天荒,陪伴你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陪伴你到天地合,你,你知道吗?天地间只有一个你呀!我的魂灵,我的梦!亲爱的……”开始,我的音量较小,后来音量逐渐放大,声音逐渐高亢,吟诵随而变成朗诵,大声朗诵,激情朗诵。到最后,我感觉我已经不再是朗诵,而是在喊、在叫、在表白、在诉说,我的声音在颤抖,我的心在颤抖,我的人也在颤抖。我感觉我的胸中有团烈火在燃烧,我正被这团烈火烧灼着、炙烤着、烘焙着。“好了,好了。发什么神经啊!你还想让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听见你歇斯底里的嚎叫啊!”娟子上来捂我的嘴。我抓住她的手:“我的诗……咋样?”“喊叫倒是挺有激情的。”“懂啊?”“懂啊。”“那就好。”“好什么?”“不至于对牛弹琴啊!”“你才是牛!笨牛!”

    可是,我的诗还没完呢,最后还有“我爱你”三个字呢。但我却没有趁着歇斯底里一鼓作气喊出来。是给娟子无意打断了?还是我突然没了自信、没了勇气?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不过,到底什么原因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确实没有把“我爱你”三个字喊出来给娟子听。在明月朗照的燕子楼头,像朗诵诗歌一样饱含激情地、面对面大声地、疯狂又不失郑重地向娟子表白“我爱你”,这该是多么富有诗情、富有情趣、富有创意又特别特别具有浪漫色彩和纪念意义的示爱方式啊。而且简直可以称之为天赐良机,因为我本来就是在作诗,这三个字本来就是诗歌的一部分,我的示爱表白即使遭到了娟子的明确拒绝我也不致落得太过难堪。可是,这天赐良机我竟然错过了!如果不错过,如果“我爱你”出口,谁知道下一秒会有什么情况发生?娟子会不会不顾一切地扑向我?或者,我会不会不顾一切地扑向她?然后,我们会不会不顾一切地疯狂地搂在一起、吻在一起?再然后,我们会不会宽衣解带,在明月光里、在燕子楼头、在关盼盼和苏太守的瞩目之下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现场直播蝶癫蜂狂倒凤颠鸾?

    其实,我突然会作诗你无须惊诧,也不必惊诧。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从初一开始买唐诗背唐诗,然后宋词元曲,背的哪一种不都远超三百篇?此外,我还背了雪莱、拜伦、普希金,背了徐志摩、陈梦家、戴望舒,背了北岛、顾城、舒婷,背了宝岛的余光中、席慕蓉以及岛国的俳句。背了那么那么多,我不会作诗那才怪了。而且,我不只会写诗,我还会写大文章,我写的大文章还刚刚获奖、出版了。团市委在全市大中专院校范围内征集共青团工作年度调研文章,小花把任务交给了我,我在剪刀浆糊兄的帮助下奋战三天生产出一篇超级大文章,并毫不犹豫地署上了我和娟子两个人的名字。结果,我们中奖了。物质奖归了娟子,精神奖归了我。这才上周的事。娟子看到奖状上我们的名字当时还表达了不满,说为什么不一前一后写名字而偏偏写成一上一下。我还跟她开了个半荤不素的玩笑,开过玩笑我就跑,她还在后边追着我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