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无且只觉得自己满头满脸都是冷汗,这会殿内静悄悄的,却比喧嚣吵闹还要让他不安。皇帝御榻一旁,宫人们捧着热水剪刀和崭新巾子的一溜站着,内侍往来间也是悄没声息的。夏无且却一点也不觉得宽心,皇帝是半夜发动的,起先他精神极好,在夏无且赶来之前还在有条不紊地安排着:王绾主持早朝,奏议全部交两位丞相,按照先前东巡时一应程序处置,直到三天后皇帝亲自临朝。如此安排倒也没错,嬴政这不是头胎,早先几位公子除了公子高生得有些小小波折,都是极顺利的,加上他身体底子好恢复得快,往往不要两三天就能起身处理政事。皇帝疼了大半夜都没有要生的迹象,夏无且本算着大概要午后才有动静,刚要把旁边守着的蒙恬蒙毅兄弟俩赶出去休息一会,旁边伺候着给皇帝拭汗的宫人就惊声道“羊水破了!”,声音隐约透着惊慌,不等夏无且反应,蒙毅已经急了:“无且!怎么回事!”蒙恬不说话,守在嬴政身边握着他的手,夏无且知道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走的架势了,自己也只能强笑着安慰:“没事,只是羊水破的有点早,生快些不妨事。”

    嬴政这会已经觉得疼痛像没个尽头似的,耗掉了他许多精神,却依然敏锐:“若是生得晚呢?”夏无且不知怎样同他说,只能又叫外面几位医师再煎了催产的汤药来,嬴政喝了,又疼了一阵,却还不见动静,外面的医师也是为难,硬着头皮禀报:“陛下,刚才已经换了几味药,药剂不能再加了!”羊水已经破了一个时辰,里面的两个胎儿却始终没有动静,夏无且原本估算的,双生子本就比普通胎儿小上许多,加之皇帝孕期大部分时间都在东巡路上,十分辛苦,肚腹看着倒比过去小些似的,胎儿小些倒是更好娩出,想来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谁曾想却是如今的情况,眼看时间拖得越久,皇帝只是一阵阵痛楚,却迟迟不见动静,情况已经很是凶险了!

    嬴政自己也有所觉,他的力气正在流失,下面却使不上劲,身下垫的床褥倒已经湿透了。他此前从未想过竟会遇到这种情况,也明白继续拖下去,羊水越少,腹内两个胎儿生存的概率就越渺茫,想起自己在海边和蒙毅说好,要让这两个孩子继承蒙氏,心中又一阵作痛。且不说继承蒙氏,如今这情况,若是两个足月的胎儿死在腹中,他自己的命只怕都难保住了。

    嬴政知道如今已经没什么退路,强打起精神,低声道:“内史蒙恬听诏。”

    蒙恬原本一直在床头守他,听闻皇帝宣诏,鼻头一酸险些流下泪来,却还是松了手,一撩衣摆跪了下去。

    嬴政声音很低,带着虚弱的喘息:“若朕此番不得天垂怜,则长公子扶苏继位——”

    蒙毅发出一声响亮的哽咽,眼泪滴落在正在记录的帛书上,不得不以袖子在脸上胡乱揩了几下,才能继续忠实记录皇帝的遗诏。

    “——内史蒙恬,乃朕之股肱,信任之笃,古今所无,冠群贤而首用。朕崩后,蒙恬擢左丞相,辅佐新君不可懈怠。李斯年迈,恩准其告老,一应仪程由新君裁夺。李斯跟随朕多年,不可伤其性命。”

    宫缩一阵强过一阵,嬴政痛得嘴唇都在打颤,他也在听着夏无且的指令用力,冷汗湿透乌黑的发,粘在雪白失色的脸颊上,贴在被咬出血的唇上,是一种浓郁惊人的黑。

    “朕、嗯——朕另有密诏,朕去后,公子扶苏如因儒废法,则蒙恬可废其另立新君,秦法、不可废!此诏两份,交王绾、蒙毅保管……”

    皇帝的声音弱下去,他在喘息,小声痛苦地吟哦,却还在坚持着不肯放弃。夏无且高喊着要人端参汤过来,“陛下不可失了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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