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

    嬴政那低清的声音响起时,如同三伏天里徒然一捧浇头的冷雪,让李信一个激灵,起身的动作都不太利落,险些滚在地上。

    他这一翻一跪之间,嬴政已经进了帐来,步履轻盈,像只大猫似的没什么声响。

    “阿恬在外面候着。”

    蒙恬应了声,便再无声响了。

    很多年后的李信面对眼前的鸩酒和写着二世之命的竹简,最先想起的竟然还是这个晚上。伐楚时所宿的军帐不能与巍峨秦宫相比,蒙恬带来的人却像是明珠倾垂,让这帐子都升起了辉光。他自觉羞愧难当,不敢抬头看嬴政的眼睛,只能狼狈地单膝跪地,死死盯着眼前方寸大小的地面。

    那人的手扶住李信下颌,略带强势地扳起他的脸,然后李信对上他平静如海的眼睛——

    秦王既没有疾言厉色,也不是柔情似水,他只是问李信,还记不得当年立下的豪言壮语?六国将灭,却非自此高枕无忧。李信如果就这么怕了,他便赐他个闲职,从此守着女儿到死罢了。

    李信哑然,他当然是不甘的。

    他的挫败与颓然,大部分正源于此。曾经如何对着笑意盈盈的秦王许下壮言,可结果如何呢?听闻大王对王老将军曾言,“李信果辱秦军”,他心里就似被刀割了般难受。再想想那些在楚军追击下的伤亡,死在阵前的都尉……他们也有阴嫚这般年纪、可爱活泼的女儿么?

    嬴政的手,瘦而有力,捏着他下巴,李信便分毫动弹不得。

    那把修面的小刀在嬴政手里,锋芒都要收敛几分,乖顺得像是支毛笔,随着他动作在李信胡子拉碴的面上来回刮过。

    “李信,自你父兄捐躯战场,母亲郁郁而终,过了多少年了?”嬴政动作不停,明珠也似的一双眼,追着自己动作的手指轻移,间或看一眼李信的眼睛,“寡人虽命蒙氏照拂你,却也早有言在先,日后要从军还是跟着王绾做他的书官,都随你自决。你既要继承李氏曾经的荣光,就该明白寡人要一统六国,既战,就少不了伤亡。”

    “大秦自孝公始,大出天下,哪一代没有伤亡?你若要在这里自怨自艾,哀叹自己生不逢时,被昌平君反叛拖累了手脚,才真是愧对你手下那些伤亡的秦兵。”

    李信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嬴政的怀抱依然柔软,满溢香气。李信凑过去轻轻咬他玉一样的耳垂,被推开了,耳畔的金瑱随着动作叮叮作响。嬴政避开他亲吻的动作,说要连夜赶回咸阳。若不是蒙恬看出李信状态不对,嬴政本不会挤出时间劳累一趟。

    “六十万大军的保障,你以为是闹着玩的?”嬴政说完又在他额头戳了一指头,“别混闹,等回去再说。”

    李信看着嬴政和蒙恬在夜色里离开的身影。

    嬴政披上斗篷,华贵雍容的脸被玄色兜帽遮住泰半,只露出端丽的下颌。今夜本无风,李信却觉得他身旁氤氲流转,风云意动。

    这是——他的秦王啊。

    他那睥睨天下,傲慢却不失慈悲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