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过孤高的心,必定会在燃烧后化为并不值得一提的灰烬。”

    梦里他也拖着一条伤痕累累的腿,向他豁然斩下的贯辟之刀出自那位北地大豪的手笔,酷烈非常,以至于伤痕触骨,此时颇为难看地在雪地之上拖行。吴钩经历了一次失败的暗杀,他们几人构成的小组在组长的带领下,在黑夜里对那位传闻中的草莽突起冲锋。但结果出人意料的是,那位任务目标似乎一直在藏拙,向来以心思缜密着称的组长“云筹”也没有预料到这个嗜好美姬的男人内心像是一只凶残的鬣豹,他在自己花团锦簇的房间底板下储满了火油,将醉生梦死之地推作了屠杀的舞台。因此当这一支凌雪阁的小队突围出去,已经知道剩下独孤琋一人生还。

    那为什么是我?夜色昏暗,只有冰凉的月色如银,刺骨的雪光一般地亮。少年顾不及强烈地喘息,他在方才的搏斗中受了很重的伤,一条腿假如没有得到好的处理,一定会残废掉。但这只是他的第一个任务而已,就遭遇到了前十二年人生从未有的挫败。

    “真是…像一场梦啊。在梦本应终结之后,我神游重返,这一次终于要谒见自己的骸骨。”

    十二岁的吴钩“酆都”才得到自己在凌雪阁中的代号,第一次作为正式的成员为凌雪阁效力。他年龄实在太小,性格乖张,假如不是作为公主的祖母向江斋主举荐,他现在还只能潜心学习。但公主说,他不怕死,在这个年纪最怕的,竟然是连光荣地死的权力都没有。

    但太过孤高的心,必定会在燃烧以后,化作不值一提的灰烬…随着失血的痛楚,独孤琋头颅软歪,无力地从一侧墙壁扶身滑下。生死之间,他觉得呼吸渐渐吃力,却想起祖母对他说过的话。

    可他甚至不知道什么值得尊贵,什么值得失去;什么是不如同不值一提的灰烬,消散以后会被人铭记,在他有限的良知、却无穷的野心里,像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其实并不坏。相反,这符合一个“李”姓的人应挣得的荣光。

    但他又在呕出一口血以后,认识到自己有多么的愚蠢。这个世上想活着的人太多了…而他那时竟然认为这是自己千辛万苦才挣得的权力…独孤琋在渐渐失温的躯壳里想,那时候他就是这样躺在黑夜里,心脏冷硬,难看地倒在血泊凝霜之地……慢慢想,即便任务失败,这样死去绝对值得。而不是像他那些很少谋面的皇室表亲一样,终日在华贵的牢笼里消耗生命,纵使那些牢笼中的金雀明白,从生到死,都像是随时会被扼死的玩物。他要把自己的荣誉和死亡注连。可独孤琋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却反而不再像十二岁的濒死时那样坚定。他将脸颊贴在猩红的雪地上,再感觉不到小时候所奢望属于李室的荣光、奋战而死的意义,甚至是死后应有的器声烈烈的挽歌。

    只有一片冰凉,冷似深冬里凝透的霜。

    不然应该是怎样呢?他原本应该怎样去死?这一次他的腿伤是由他祖母亲手造成,伤在那条早已不会痛、几乎看不出来了的伤疤上。独孤琋知道薛雪游其实从来没有用心留意过,只是既然自己的不信任更多,又能过多地要薛雪游什么呢?

    只要不断地在濒近的死意里告诉自己,他原本也没有多么爱着薛雪游,就当作是在其实从来没有逃出去的牢笼边,捉到一只漂亮的雀鸟……一切如梦幻泡影,世事即一指狭,而这光幻般迷眼的间隙里,他愚蠢到把将飞的鹤当作了雀,那不是需要自己松开手才能挣开的东西,因此从来不存在他对薛雪游要说“再见”。

    而薛雪游早晚会一言不发、甚至是终于解脱地和独孤琋永别。

    他忽然剧烈地咳起来,胸腔如同炸裂般作响,残破不堪似一只枯槁的风箱。整个世界重新颠倒、布局、组合,他向前伸出手,掌背青筋浮起,痉挛一样抽搐不已,连带着身躯都在剧烈抖动。

    “醒了么?”

    薛雪游的声音他无比熟悉——熟悉每一次温柔急促、情非得已的喘息,熟悉每一点压抑寸皱,被收纳在他掌心的不堪,以至于当薛雪游平和镇定地说话,独孤琋睁开眼,却并没有缓回神。

    “你腿上的伤很重,公主殿下…希望我如实知道,是她伤了你。”

    薛雪游的声音犹疑地一滞,终究觉得公主与独孤琋之间的亲情如此怪异,因此他转过话锋:

    “喝药。只有裴先生在,很多事情不能麻烦他一个人都忙,只能我来照看你。”

    实际上,薛雪游也不愿让裴远青得知太多他与独孤琋之间的事。

    独孤琋呼吸一凝。那双底色华贵、晶珠雕琢一样的眼珠近似纯粹的褐木色,穿透灼目的阳光时高高在上地转染出难以宜人的温度。少年垂下眼,微微牵动了一下腿,剧烈而钻心地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