盥室内奉有横开两臂的缬罗屏风一具,六曲开合,云鹤攒绣,热浴水滑的清洗声经屏一宕,缭然升起的白雾,令站于屏后的少年身躯也看不清楚。

    薛雪游洗浴时不惯用上品精细的澡豆,国教中人的吃穿用度无一有例外地清俭,尤其以他那位曾经常年在思过崖下坐雪的师父,紫虚真人为是。但一身体肤依旧如云捧出地莹白细腻,少年人纤细的指尖按在颌缘,这张脸生得纯粹,两只珠子似的瞳晶剔透满墨,纤细清韧地自生一股静气。薛雪游指尖触到自己温热的唇,就在水雾里攥紧了发抖的手。

    似乎要想什么,再将心思一分一缕地收捻整束,拼回一副完整的心窍。但雪游低下头,安静地将素色的衣襟按回胸前,妥帖穿好。他在盥室待得很久,不知道仔仔细细将身上用力擦洗了几遍,温热的清水灌身泼下,如果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哪怕是一个精雕细琢的玉偶,也一定浆洗得润浸透了。但他是一个活着的人,不能够用清澈的水掠洗就能干净,雪游攥停搁在衣襟前的手,两枚晶润的瞳珠掩在睫茸下,他从屏风后走出来,身后的六曲绣屏上的云也安静、鹤也安静。

    不过俱都低着颈,垂着眼。雪游要提剑,脸上的神色教等候在盥室外的陈琢看入眼底,青褐衣袍的药宗弟子抬手一扶,转眼看他:

    “好些了么?”

    雪游没应话,他抬起头,向陈琢笑一笑。陈琢凝瞰雪游的眼,在他发顶揉了揉:

    “不要担心,那个人被独孤琋和裴远青带回来,现在还锁着,往后也不会有近你身侧的机会了。”

    陈琢对雪游态度一贯温柔地和煦,有时似乎谆谆善诱了些,不过倒都不曾害过他。雪游还低着眼,片刻后才很轻声地:

    “我要见他。”

    “…是他对你说了什么么?”

    陈琢面上没有半分异色,不过心底警磬钵响,以他谋略张弛、渊算缜密,雪游会因为亲近的孩子入了恶狼的圈套,他自然会把这笔账的源头算到李忱身上,措手不及的不察则要怪他自己漏算一梭,才织成恶果,总之不能落到雪游肩上,令他难过。才出这样的事,他也更不会让雪游去见李忱,即便那头狼已经被锁链捆缚住了。

    可拖不到什么时候的,也不可能轻易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这个人。裴远青与陈琢经年相识,有关李忱的事,但凡裴远青所知道的,陈琢只会知道、谋算得更多。李忱刻意挑了他父亲罗将军寿辰将近的时候突然来到太原,而往年生辰无论如何,他都是雷打不动地陪伴父亲度过。李忱出类拔萃不假,但年青即能坐稳中央禁军天策府都统一位不低的武职,与府中精锐一道往霸刀风雷刀谷议事,相州时坐于后方辎重营——此般种种,虽然无人会在明面上提及,不过他义父罗将军隐为后山的事,总还是令所有人心知肚明的。越国公罗府,开唐从龙之功。即便这份爵位落不到李忱身上,罗将军亦息兵戈许久,但若发作起来,即便是独孤琋想要参与,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

    寿辰时若寻不到人,扣得久了,难免惹来不是。他们为此惹来杀身之祸事小,但雪游正是因为不好回京而置身太原。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事态只会比长安那时更糟。既然不能久留李忱,要他付出些代价总还是能做到。除此之外,独孤琋和吴钩台的谍子在太原的任务结束便要返回长安述职,只有他和裴远青两人恐怕难以顾得雪游周全,原本陈琢已和叶远心通过信通知他可以北上,但叶远心回信时称在扬州有些关于雪游的事要处理,略有耽搁,推算时间不知几时能到…杨复澹始终是雪游刻意略去、或说不敢提及的,北上不知是何用意;柳暮帆亦非有道德之辈。若要找一个合适、能一直留在雪游身边的人——陈琢本不想到隐元会那边走一趟,暂时周旋着带回方璟迟,若说理想人选,也该是不会对雪游做什么的周步蘅。但周步蘅此时不但为了族弟裴恽冰的事与太原王氏僵持不下,自己也有些事要料理,分身乏术,按雪游的态度,更不愿意他师兄知道。既然木已成舟,陈琢在心里轻叹:罢了,还是由他到隐元会去一趟,先将方璟迟支回来再说。

    此时他凝瞰低垂着一双丽眸的雪游,年轻纤细的美人才沐浴过,肌肤凝脂一般薄粉如玉。雪游很迟才轻张唇心:

    “他说,知道是谁在京中阻挠薛氏遗族返京陈情,也知道当时是谁要害我。”

    “你相信么?我知道薛氏的事对你来说很重要,但李忱之言难以尽信。你若是很想知道,这些大唐内政之事,你问独孤琋或许也会有些门路。”

    雪游摇头:

    “独孤琋并不知道的很清楚,龙睛之说是谎言一事,他也被蒙在鼓里,许多人都忌讳至如此,何谈知道内情。我父亲曾经确在天策府供职,后来…因为要带着我们一家逃走,临阵做了逃兵,被从府册中革名。李忱和那位将军都隶属天策,至少我该听一听,现在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父亲昔年不是想做逃兵,如果我不去做,就没有人会记得了。”

    他声音越低,两片云似的绸睫更垂,轻柔地一碰便要碎掉。陈琢思忖一会儿,知道这些事对雪游而言有多重要,还是沉吟:

    “我带你去,但也会有人在外面等你。假如有什么变故,我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