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在红星车间厂工作的第二个夏天,大院儿里小卖部的瞎子老头因为喝酒翻进沟里,于是店面火速盘了出去。粉红的小灯串儿点缀齐全的黄绿相间的招牌,上面拿宋体方方正正写着“红星美容院”五个大字。店面不大,没装修好的时候里面堆叠着横七竖八的食品货架,从外面看进去黑黢黢的,像人的胃袋。大院儿的人都好奇是谁盘下了店面,这样花红柳绿的,整得很是新潮,这在那个年代是罕见的。刚挨过了刻骨铭心的饥饿,勉勉强强能吃饱穿暖的时候,出现这么一个美容院,简直像个玫瑰般的梦。

    大家挨着挨着等新人入住大院儿,一天不来,两天不来,快半个月过去了,先前的好奇都被耗尽了,人人都快要把美容院抛掷脑后、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这时候一辆搬家公司的红漆货车开进了大院儿半边破烂半边生锈的铁栅门,副驾驶下来一个火红卷发的女人,戴玫红色塑料墨镜,酒红色的衬衫不是老老实实扎在腰里,而是边角打个蝴蝶结横在肚子上,这不是妈,是盘下美容店的老板娘潇姐;然后又从高高的后座蹦跶下来一个矮个子的黄毛丫头,一下车便喊累喊热,小喇叭一样,那烫染得毛躁的黄发上别满了五颜六色的卡通发卡,大眼睛细细打量红星大院儿,睁得像铃铛一样圆,这也不是妈,是美发学徒阿酒。妈的头发给卡在安全带里,拔了老半天,她舍不得那绺头发,她每绺头发都长得标致,一根都少不了。之后就是妈往车下高高地跳下来,正落入爸的眼里。红星车间厂的工人们刚好那个点换班,陆陆续续地奔着晚饭往家走,正巧碰见了搬来大院儿的新客。

    妈那时候怎么那么美呢,刚刚好的十六岁,一头高高束起来的蓬松的发,明黄色的短上衣上别一枚绿莹莹的蜻蜓,两边袖子松松挽起来,露出丰润迷人的手肘,牛仔裤的腰居然那样低,在那个年代女人露出肚脐简直是世人难以想象的,是要遭雷劈遭天谴的。裤子后两个口袋紧紧托起那两瓣小屁股,腰身带着一走一扭。她转头看着你的时候像是生气发怒的样子,那对褐色的眼睛盯得你直发愣,睫毛像蝴蝶翅膀那样不满地扑闪着。

    妈是在瞪爸。她跳下来的时候怀里抱着的鸡零狗碎不慎滚了一地,爸刚好骑车停在搬家货车前,于是不太轻松地弯下那巨人般的腰脊去帮妈拾掇。妈没说一句话,没道一声谢,反而怨恨眼前的傻大个给她递东西的时候发呆充楞,迟迟不叫她顺利拿回去。

    那一眼瞪得够狠,爸的心给伤到了,同时也对妈一见钟情了。爸自小在厂里是被锅炉师傅老罗养着,没被女人这样瞪过。大院儿的女孩都怕他凶恶的脸,女人们或是瞧不起他,瞪也懒得瞪;或是年长些的女人,都同情他,看着他就想起自己落在战场上的儿子,只差嚎啕大哭——爸从没被女人这样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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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是在美容院给人做美甲的。潇姐和阿酒是做头发,三人在离美容院不远的箱子里各住一个促狭的单间。早八点美容院开张,晚九点打烊,三人结伴回各自单间去。美容院刚开的时候,大院儿里的老古董或还唠叨唠叨有伤风化的事,三个女人,穿得都不像正经人家的老婆姑娘,指不定是从哪儿的地下红灯区跑来的风尘女子。可是姑娘们爱美呐,架不住家长的连哄带骂还是频频光顾美容院。臭烘烘的大院儿建了个追求美的“宫殿”,又哪个女人不爱的呢?潇姐和阿酒话多,总是热络络地招呼掀了门帘珠子进来的少女少妇们,妈一般是不开口的,人一开始还以为她是温婉贤淑,沉默讷言,后来才知道是潇姐怕她一开口吓坏客人,给她定了规矩不叫她多讲话。因为妈说话总是带刺儿,且口齿伶俐,张口就能把人气死。

    妈的性格不讨喜,长得又漂亮,难免招人嫉妒憎恨。妈唯一招人喜欢的就是手艺。妈时常是坐在美容院的小窗户前给人做指甲,甲片搓得沙沙响,像蚕食桑;镊子一点一点地往指甲上堆小到都快要看不见的钻和珍珠,堆成漂亮的造型。妈动作行云流水,时疾时徐,凡是不重要的工序一概速战速决,凡是需要静心细绘的笔端总是专注到额头冒汗,如此麻溜,人家一两天才能弄完的,她几个小时搞定。再抬起头,无意中瞥见窗户外落荒而逃的巨形怪物,便撇撇嘴皱起好看的柳叶眉,愤愤地在心里咒骂。

    爸便是从那扇窗窥妈的,美容院的小窗户是毛玻璃,里外都看不清人脸,只是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哪怕是这样,爸也觉得妈美极,总怀着害怕不安又隐隐期待的心思巴望能多看几眼才好。妈总是被偷看得不耐烦,受不住了便打开窗户,窗框“砰”地撞上爸的鼻子,给他撞得冒鼻血。妈毫不客气地大声朝他喊:

    “滚远点儿!色鬼!”

    爸知道妈的厉害,便不敢明里暗里地偷看妈,当街遇上更是不自在,畏畏缩缩的,脸上刺拉拉地一片血红。妈便更厌恶爸这幅畏缩的样子,跟他那巨大的体型严重不符。丁远他爸看见爸这幅窝囊样子,笑得比平日更张狂了,他拿解放鞋踹踹爸的屁股,叼着烟屁股挖苦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先看别人怎么吃吧!”众人都哄笑起来。

    爸下了班从红星车间厂回家去给老罗做饭,老罗看了爸一眼便什么都知道了,枯瘦的老人只蹲在门槛上徐徐地抽旱烟袋子,一面语重心长地道:

    “小明啊,不是咱的东西咱碰不得,你没瞧见丁家看上那姑娘了?丁卯那小子要定的东西,你碰了能有什么好下场?再说,那姑娘也不是正道上来的,性格又泼,前回还为那十个指甲的事跟你唐三婶当街吵了一大架,谁家正经姑娘当街撒泼?你快散了那闲蛋心思,婆姨我托人给你寻好的,不怕她嫌弃咱说话不直溜。”爸愣愣地切菜煮饭,忽的结结巴巴地道:

    “我也没想跟她怎样,我就是喜欢她,想她好。”

    爸哪敢想啊,人心都复杂,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傻乎乎地喜欢妈。人就是这样,喜欢得一腔热血,固执己见。他知道妈不待见他,不想看见他,便趁着妈还没从美容院下班,偷偷去给她门上挂一串鲜灵灵的绿葡萄。他花半个月的工资托工友从市里带的,新疆的阳光玫瑰,个大多汁。爸的示爱总是笨拙,字条也不写一个。妈她们下班回去,潇姐和阿酒一眼瞧见黑夜中叫月光照亮的莹莹的一抹绿,大呼小叫起来。妈皱着眉道:

    “谁知道有毒没毒?”于是葡萄就给潇姐和阿酒瓜分干净。隔了不久,爸又托人从市里带回来时兴的兔兔月饼,香甜软糯,做成兔子耳朵的样子,拿果酱点上眼鼻口,看着怪可爱的,像爸眼里的妈一样可爱。还是往门上一挂。于是潇姐和阿酒一如既往地起哄打岔,妈却恨恨地摘了月饼往地上一扔:

    “才过了中秋,就盼着我过清明!”

    爸再给妈送肥肠的时候,妈已有了经验,当即把巨人截住,抓过黑乎乎的塑料袋一看,大骂:

    “油腻腻的,谁吃这些!”爸赧得脸红脖子粗,委屈地就差哭出声来,在小个子的妈面前头低得矮矮的,像极了打碎花瓶的孩子。妈不由分说地把塑料袋往爸头上一扣,洗干净的肥肠哩哩啦啦水一样从爸头顶流到脚跟。她一边把他往大院儿外推一边骂骂咧咧:

    “滚!再让我看见你这个畜生,我可报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