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盈满了苦涩的药香。

    袁太医神色凝重地细细为床上的人把脉,许久才抬腕,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回身下拜道:“回督主,镇北将军的状态已经稳定下来,脉象虽微弱,但能窥见几分生机。只是毕竟余将军受伤太重,距离心脏不过寸许,又耽搁颇久,能不能挺过来……还得看天命。”

    被称为阴督主的人就随意坐在床下的脚踏上,上半身斜倚在床侧,连头发也未束,三千青丝凌乱地散着,更趁得他脸色惨白。世人总说九千岁面若好女,绝色不似真人,配上现在这满眼的血丝和青黑的眼底,眼神更是阴沉狠戾仿佛要把人生吞活剥,确实不似真人,倒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女鬼。

    阴容闭了闭干涩的眼睛,沉沉地开口:“咱家一向不信命……袁太医的医术是久负盛名的,又有太医院众人鼎力相助,药材咱家也是要什么给什么,这若是治不好呢,咱家只好觉得是你没用心治了。”

    自余将军负伤进京以来,朝臣虽未明说,但暗地里都希望他自己撑不过这一劫走了,好把他手里握着的兵权收回,解除这长久以来的隐患。当今大燕的皇帝中风已半年有余,神志不清,不能理事,中央权力基本握在辅政亲王秦修筠和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兼任东厂督主的阴容二人手里。秦修筠牢牢控制着前朝,阴容则掌着批红的权力,二人分庭抗礼,维持着群龙无首的朝廷。

    于镇北将军这事上,秦修筠是站在朝臣那一边的。余家传到这一代,老余将军战死沙场,只剩下余阳夏这一个独子,承了镇北将军的封号,若是他死了,就可名正言顺地拿回北疆军队十余万兵权,这样一股力量握在手里,哪怕是直接兵变逼宫也不是没有可能,因此朝廷忌惮余将军已久,无论如何都不该错过这天赐良机。

    只是秦修筠没想到,阴容会反对。

    秦修筠是知道阴容对余阳夏存了别的心思的,但是他以为在如此利益面前,一贯阴狠狡诈,为了权力能无所不用其极的阴容不会把情欲之类的放在眼里,何况他贵为九千岁,就算是个阉人,想要什么样的孪宠还不都是任他挑选?难道还非余阳夏不可?可阴容就是直接和他翻了脸,呼啦啦一堆真刀实枪的锦衣卫冲进来把余阳夏劫去了自己的宅子,外面围得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只有什么天山雪莲、千年人参不要钱似的流水一样运到里头,连皇帝内库的珍稀药材都被阴容薅了不少出来,气得秦修筠直跳脚,但碍于他们俩之间有盟约在前,阴容手里还握着东厂这一大杀器,一时间也奈何不了,只得作罢。

    阴容可不管秦修筠如何作想,这十几日他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余阳夏,甚至不许任何下人进屋守夜,只自己亲自喂药喂水,晚上就宿在床边的罗汉塌上夜夜守着,床上昏迷的人一直发着高烧,时不时咯血、呕吐,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阴容都会马上惊醒唤来太医。十几天下来,余阳夏迟迟没有好转,阴容却已经轻减憔悴了不少,他的脾气也一日差过一日。若说平日里的阴督主是笑面虎,面上笑得阴柔,背地里手段狠辣;那现在的阴督主就是饿虎行于闹市,恨不得生吞了所有在他跟前乱晃惹人厌烦的家伙。下人们也愈发害怕他,进来伺候的时候连眼也不敢抬,匆匆做完活就赶忙退出去,生怕哪里惹到督主,被拖出去打上四十大板。

    这倒是合了阴容的心思,他挥退了满头冷汗的袁太医,下人们也都识趣地在屋外候着,此时屋里就只有阴容和余阳夏两人。阴容慢慢地俯下身来,将脸颊贴在余阳夏的手心。这只手修长好看,但布满了粗糙的茧和密密的伤口、疤痕,都是自战场上出生入死带来的。阴容用手指挨个揉过去,他自己的手柔软白皙,是个养尊处优的样子,握着比他大一号的麦色大手揉捏,显得格外缠绵悱恻。

    由于正发着烧,余阳夏的掌心滚烫,但指尖却冰凉,阴容将他的五指拢在手心揉搓,眼睛定定地看着二人交叠的手,鼻尖一阵酸涩。

    一个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一个忠心报国的大将军,若不是余阳夏这次在北疆受伤至此,阴容或许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牵起这双手。

    ……

    十余年前御花园隐秘角落里,还未满十岁的余阳夏未曾经历过沙场的磨砺,虽然已经在父亲的要求下习武了,但大体上仍是个粉玉雕琢的娃娃,脸颊上有未退的婴儿肥,却分外认真严肃地学着父亲把小脸板着,不带一丝恐惧和猜忌,牢牢地拉住躲在灌木中瑟瑟发抖的少年的手。

    彼时的阴容还不叫做现在这个名字,只是杨家的养子,而他的养父左相杨立诚刚刚因为科举舞弊、贩卖考题被问罪,已在狱中自尽了,因着并非亲生子,免了死罪,被判没入廷掖,净身为奴。巧的是不久前皇帝召了一批大臣的孩子们进宫,预备从中选几个顺眼的做太子伴读。杨家子息单薄,杨立诚更是无后,只有一个养子,便也宣进了宫,和其他孩子一起暂住。

    阴容原本是无名无姓的孤儿,混迹于市井之间,直到七岁才因为天生的机敏和狠戾被左相看中,那些在最底层摸爬滚打的求生日子到底是给他带来了些野兽般的直觉,他本能地察觉到每每看到他出现,气氛都会变得凝滞,还有其他孩子对他的微妙恶意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怜悯。阴容想尽办法,只打听到自己养父似是犯了大错,连带着自己也要被判刑。十三岁的阴容听到如此消息,却展现出了远超同龄人的冷静,他没有坐以待毙,阴容重拾了他年幼时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在每次吃饭时悄悄存下一部分便于携带的饼、糕点,又偷了宫女的发钗在地上磨尖了藏在袖口,还顺便偷了一套宫女的衣服,一并装进一个小包袱里。两天后,阴容趁夜溜进了御花园,钻进他早就找好的一处偏僻隐秘的灌木丛中。

    他知道仅凭自己的力量是绝对无法跑出戒备森严的皇宫的,因此他深思熟虑后决定铤而走险,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躲上几天,那时候找不到人的禁卫军一定会以为是他养父生前留了后手,将他救出了宫,将搜查的人手转到宫外去,宫里的戒备放松,这时他再换上宫女打扮,想法子躲开护卫的视线也好、用谎言瞒天过海也好,总归先躲过最要命的这一阵,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要么大臣们总说九千岁手段阴狠不似常人呢,他十三岁时就能一声不吭地蹲在灌木丛中整整三天,周围粗硬的枝条禁锢着他的躯体,能活动的范围不过两步之内,更是要一直保持蹲踞的姿势确保不会身型不会暴露。饿了就吃包袱里冷硬的食物,渴了就嚼附近的叶子汲取汁液,排泄问题也都抛下尊严直接就近解决,再用泥土掩盖气味……阴容的狠是带有兽性的,为了活,为了自己的利益,他对自己比对谁都要更狠。

    只是第二天的时候,余阳夏闯了进来。

    这个镇北将军府的小少爷许是和乳母走散了,追着一只有着漂亮甲壳的虫子误打误撞来到这个偏僻的角落,却在抬起头时看到了一张比虫子还要更漂亮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