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槐庄的田野,犹如一盘臭棋篓子们未下完的残棋,又像一张巨大的蛛网。断壁残垣将田地分割成一个个网格。一些地块里竖满木桩和水泥柱子,上面横七竖八地拉着铁丝或麻绳。另一些地里,种着灌木和小乔木,灌木大多是枸杞、沙棘、白刺,小乔木则是一些低矮的果树,如葡萄、枣、桃等。这些地块的四周,都圈着一人多高的夯土墙,看起来就像一个个小院子,又像荒废了的羊圈。其余的地里,无一例外地铺着一行行白色或黑色的地膜。

    时令已经入冬,天气却还很热。但萧瑟的风还是不失时机地将田野里的绿色抹去。季风吹过,到处响起尖锐的吼叫。这是那些还没被挖掉的葵花秆,光秃秃的树木,木桩水泥桩以及联络着它们的铁丝麻绳,还有零星的杨树沙枣树们一起在风中演奏出的共鸣曲。挂在枝条上的地膜,一起在风中摆舞,一边响着唰啦啦的声音,加入到共鸣曲的旋律之中。

    热烘烘的阳光把地里的墒气蒸腾殆尽后,又把尘土也蒸腾到空中,天空宛如罩了一片灰蒙蒙的纱布。

    斯琴匆匆离开了九槐庄,又匆匆地回来了。在多地的跟伴下,她一连在田野里转了三天,心情抑郁,几个小时都不跟多地说一句话。

    她并未到镇上,甚至到县里去了解总体的情况。按她的身份和地位,是完全可以叫镇长和县长向她汇报的,但她并没有那样去做。其实,就连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她也还未完全想好。

    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还是触景生情心血来潮,她都说不清楚。她只感到沉重的压抑,觉得不爆发就会灭亡……

    寒冷的夜晚,她披上爹爹的老羊皮皮袄,独自一人来到九棵槐树下。天不蓝,月不明,星不亮,银河也不灿烂,只有呜呜的风号,鬼哭狼嗥似的,叫她无比烦忧。

    她在天上寻找着牛郎星、织女星,寻找着梭子星和牛郎用扁担挑着的两个孩子,甚至相当然地把某一块天穹认定为鹊桥。

    一切都变得模摸糊糊,一切都变了味道。她忽然想起久远以前爷爷说过的一句话,世间一切,变无可变,即会反变……

    依稀间,她听到娃娃们的欢叫声和大人们在一起吃饭的吸溜声,看到家家户户的人都端着碗,在九棵槐树下互相炫耀,同时诉说家长里短。可是现在,人人碗里都有肉片和白面拉条时,却再也没有人来这里炫耀了。

    多龙和马兰,几次三番一起来请她到家里去吃饭,都被她拒绝了。现在,多龙大多数时候都在办公室里吃马兰送来的饭菜,大爹大妈有时由马兰给他们送,有时自己做。他们很老了,吃不惯荤腥,常常自己熬一些大米或黄米、小米粥吃。

    她每天早出晚归,挨门挨户去走访询问,赶上饭时,就在别人家里吃一顿。

    一个月后,在德町家的院子里,斯琴召开了一个小型的座谈会。

    天还不十分冷,而且又是午后。九槐庄家家户户差不多都来了人。好久都没有开过会了,大家背靠着堂屋,热切地嘘寒问暖,显得非常兴奋。

    斯琴拿出香烟,拿出巧克力、炸薯条和蛋黄派来招待乡亲们。等到大家停下交谈后,才披着爹爹的皮祆,站到院子中央,恳切地说起来,“今天,把乡亲们请来,就为一件事。其实,这件事我已经说起过。下面我再详细讲一下,讲完后,请乡亲们再发表意见。

    “这件事,就是成立我们九槐庄农工商合作社。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呢?这些年,大家就像赌博似的,跟风跑马,啥收入高就种啥,可没有几次能押中赌注。这种情况,看看我们的地里就一清二楚了。由于生产和市场脱节,我们的产品卖不出去,烂到地里。既使卖掉的,也被层层盘剥压级压价。许多产品,一、两年,三、四年都要不来收购款。另一方面呢,种子,化肥,地膜,农药,柴油,年年涨价,质量却在下降。比如种子,我们哪一家没受过假种子的危害,轻的减产,重的颗粒无收。再说农药,污染土壤不说,有的还直接损害庄稼。当然,跟其它不同,假农药有个好处,就是毒不死人。我的五哥,当年喝的要是假农药,该有多好呀——”

    斯琴揉了一阵泪水模糊的眼睛,哽咽着说:“所有这一切,究竟是什么造成的?就是我们没有组织起来,像一盘散沙,任人践踏,像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所以,我们庄稼人必须团结起来,不但把庄稼种好,还要降低成本,提高效益。成立农工商合作社,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

    “那么农工商合作社跟农工商公司有什么区别呢?最大的区别就是,农工商公司为的是公司老板的利益,农工商合作社为的是大家共同的利益。当然,我们并不排斥农工商公司,因为它也是合法的。但它天生就有掠夺性,这一点我不多说。

    “我们的农工商合作社,要做哪些事情呢?当务之急,就是统一种植,统一农资。这两个统一,必须在春种前完成。然后,还要统一技术,统一管理,统一收获,统一销售。将来,我们还要建立自己的加工厂,自己的仓储设施,自己的营销网络,创立品牌,把产品销到全世界去。等到我们的合作社有了竞争力以后,就能逐步实现共有制农庄啦!我就说到这里,请乡亲们发言。”

    斯琴说的过于激动,额头上热汗涔涔,双颊沱红,目光里闪动着热切的光芒,十分动人。说完后,她来到人群里,准备聆听乡亲们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