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爷爷说这是个梦。后来,多龙却觉得不如说是个神话故事,或许显得更为合理一些。

    有一天,他问爷爷,“息壤”是不是三生石所化。

    爷爷立刻正色道:“非也非也!息壤操掌沧桑交变、大地轮回,乃大地之母,生于混沌。在《山海经》、《归藏》、《淮南子》中都有息壤的记载。另有一说,女娲即用息壤造人。息壤之神奇,在于生生不息,具有万古不绝的生命之力……”

    此时,他又想,一个人,怎么能把梦记得那么清澈,又讲的那么真切?除非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他忽然猜想:九丫头的举动和爷爷的怪梦尽管荒诞不经,但却如出一辙,也许完全就是爷爷杜撰出来、自编自导的一场哄人的闹剧。因为爷爷本来就是个荒诞不经的人,不然也不会把万贯家产败得精光!

    多龙的爷爷生得高大魁梧,丰神俊秀,两道剑眉英气逼人,而且举止儒雅,口若悬河,是家族历史上最为荣华富贵,也最为浪漫荒唐的人。出生时,他的祖父就已经成为“永盛号”驼队的骑马先生。他的童年几乎在驼背上度过,跟随祖父走遍了“甘凉大道”和“包绥大道”——显然,祖父是想把他历练成全沙阳首屈一指而且空前绝后的“驼帮大掌柜”,因而除开教他学习记账,还带他广交三教九流。可是,有一年,他却突然迷上了《石头记》,死活不肯再跟祖父出门去了。据他自己说,他是在得到一颗灰不溜秋、骆驼粪蛋似的珠子后,才沉湎于“红楼梦”里的。那颗珠子是寄住在巴丹吉林庙里的一个癞头和尚跟一个跛脚道人送给他的,并告诉他那是“息壤珠”,同时还给了他一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那时,家里已经在青湖之畔购置了两千亩良田,并拥有了青湖的部分渔牧权。起初,他只是出入于甘、凉的烟花之地,后来索性从青楼里赎买了十二个风尘女子养在家中,并把她们叫做“青湖十二钗”。此后,他又死缠赖磨他的祖父,在柳湖上大兴土木,建造廊桥亭榭,成天价与所谓的“青湖十二钗”在湖上嬉戏耍闹,还美其名曰“重温红楼梦”。

    他天生聪颖,《石头记》中的诗词曲赋,信手拈来,脱口便出。他对贾宝玉十分不满,常说顽石既不能补天,又不能润地,还算什么通灵宝玉!因此自号“青湖水钗”,说自己是水做的儿郎,要倾尽血汗浇灌百草,叫天涯处处生满绿茵。不料两年后,他突然与一个姓封的姑娘一见钟情。两个人在青湖上不吃不喝,荡舟十二个日夜,由此震动了整个湖区。但迫于礼教,一对情侣始乱终散……

    世道变迁。青湖逐渐萎缩,几至干涸,加上湖区一带连年干旱,田地荒芜,背井离乡举家迁徙蒙、疆之地的人家数不胜数,当年富甲一方的湖区邵家,不到十年就衰败下来了。

    他穷困潦倒,空余满腹诗书,又不能当做饭吃,反倒成了累赘——从此沉迷于潴野泽演变历史的研究考证。民国年间修撰沙阳县志时,还专门聘请他做文史顾问。

    多龙读到初中二年级时,不听爷爷“少不看《红楼》,老不看《春秋》”的教诲,偷看了爷爷藏在屋顶的《石头记》,但并未像爷爷一样沉迷于它。不过,他始终不认为爷爷是个玩世不恭的纨绔之子,反而觉得他更像一个罗曼蒂克的苦行僧。不是吗,一个人,只要怀揣理想,就不会如牲畜一样任人摆布,除非他放弃了心中的理想。

    他这样想着,不觉进了自己的家。眼前,破败的茅草屋,肮脏的土坯墙,屋里徒有四壁,盘着光秃秃凉冰冰的土炕。只见妹妹斯棠、斯杨脸色蜡黄,一起蜷缩在一床破褐子被里,四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

    他取下鼓鼓囊囊的书包往炕头一扔,立刻引来四道搜寻的目光。

    他自然马上感到了那些饱含着食欲的目光。

    平常回家,他的书包里总能装着一点吃的东西,或是一小纸包馍馍渣,或是几片长了黑霉的干粮,或是几个胡萝卜干。有时侯,还有一、两个烤得金黄的馕馍子——那是经常求他解题的几个同学巴结他的“贡品”。可是,今天除了书和纸以外,书包里什么食物也没有。

    他掏出爷爷给的那沓麻纸,默默地放在两个妹妹面前。对视着她们失神的、呆滞的、潮湿的目光,他心如刀搅。

    这次来的匆忙,竟忘了带上柳老师为祝贺他获得全县数理化竞赛第六名而送给他的那几块花糖。要不然,现在,妹妹该有多么高兴!他想,此时,那几块包在塑料纸里的花糖,应该还安全地藏在学校围墙的土块缝隙里吧!

    他搂住小妹妹斯杨的头,说:“三丫头,哥下次来,还能叫你吃上花糖!”

    斯杨撇着嘴摇头。

    “哥,是真的吗?”二妹斯棠一边拾掇着那沓麻纸,一边问道。

    “肯定是真的!哥好好藏着哩!”他斩钉截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