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翊看着前无,忽而觉得时间无法在他们之间划开距离,他们无声作别,而后平淡相逢,在这个暗潮汹涌的夜上海,各行其路。他们之间称不得熟悉,却又是实实在在的故人。只因为相逢的太早,最初的单纯都扎根在彼此的心里。如同两颗种子,无论以后各自长成参天伟岸还是锋利狰狞,在对方心里始终保留着最初那个圆圆小小的模样。

    这种无由却深刻的信任和安全感,两个人都有,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当他把上衣丢在扑倒他的野狼的头上,当他拉着他的胳膊一起倒挂在树枝上,当他低头喝下他捧在手心的泉水,当他们并肩看落日点燃万里云山……将断未断地在年深日久中变成了直觉。年复一年,他们在各自的江湖闯荡奔波,历尽风波险恶,相逢一刹离别几载,而此刻,居然就这么面面相对着。前无还是那样,目光直白凛冽,他对程翊眼下的状态颇有几分不满,那种挑剔从轻抬的眉梢流露出来,明明白白在说,你不该这样。

    程翊忽然有种想要辩解的冲动,你是不是从不曾迷茫,不曾犹豫,不曾无所适从?你是不是一直这样坚定地相信着自己的所作是对的?他问:“前无,你的江湖是不是很简单?非对即错,非白即黑,非生即死?”

    前无摇摇头,“江湖不简单,简单的是我。”

    程翊谦虚地求教,“还请您明示。”

    “你知道人和佛有什么区别吗?人都苦于承担,而佛乐于承担。你这样烦恼是因为你觉得眼下上海甚至整个国家的状况有你的责任,你和其他人一样,没有保护好她。你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可能让形势越来越不利,而无论哪种做法导致的这种每况愈下,你都要去把这个结果压在自己身上。勇于承担,却苦于承担。”前无看着程翊,淡淡地问,“我说的对吧?”

    程翊说:“难道不是我的责任吗?”

    前无肯定地回答,“当然是你的责任,不只你,是所有人的责任。只不过这不该成为你苦恼的原因。你只需要做你能做的,其余的,不在你掌控之内的,由他就好。”

    程翊闭上眼睛,默默地说:“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人的命运……怎么能一句,由她就好?”

    前无说:“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人的命运……天道无常,人各有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强求。明知强求不回头,是执着。执着,就是所有苦恼的根源。”

    “国家都成都这个样子了,我还不该苦恼吗?”程翊问道。

    前无冷哼了一声,“你苦恼有用吗?”

    “没用吧,所以,更苦恼了。”程翊抬手放在额头上,无力地闭上眼睛。

    前无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拍程翊的肩膀,“人们总是觉得自己能选择,而事情也随着自己的选择发展变化,但其实,一切事物的生灭、机缘的起落,都早有安排,你可以做什么,也可以不做什么;可以是你,也可以是其他任何人;可以按部就班,也可以机缘巧合,但是结果就在那里,不因什么而改变。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国家,该来的总会来,躲不掉的。”

    程翊蹙起眉,大略想了想前无的话,总结起来无外乎就是四个字“听天由命”,他不禁反问道:“你这到底是在承担责任,还是在推卸责任?”

    前无又甩给他一记白眼,“该你承担的你一分都推不掉,反抗者流血,沉默者受苦,承当方式不同而已。算了,你听还是不听都由你。”

    程翊见他要起身,下意识地抬手拉住了他的手腕。这时程翊才注意到,按自己的交代,前无暂时换了自己居家的衣服,虽然说是居家衣物,看上去还是颇为正式。米白衬衣深色长裤,穿在前无身上,别有一番清新利落的感觉。

    “您普度众生也多该点耐性吧?”程翊扣住前无的腕关节,没让他走开。

    前无低头瞧着他,悠悠地说:“佛不度无缘之人。”它只是无心的一句,却触动了程翊的某根神经。本来程翊已经打算放手,听了这句却忽然别扭起来,他扯住前无的腕子往身前一带,完全没留心的前无无预兆地被扯了个趔趄,还好另只手迅速撑住了床边,不然整个身体都得压在程翊身上。他有点气恼地抬眼,就看到程翊的脸近在咫尺,那人颇有几分不解地问:“我怎么就成了无缘之人呢?”

    前无本能地想拉开距离,这样近的对视让他感到不习惯,然而程翊的眼神表情又很轻柔诚恳,让他手底下各种擒拿锁扣的功夫都施展不出来。这是个尴尬而诡异的境地,不是搏斗,不是较量,他却预感到另外一种危险,来自面前这个人,来自围绕着他的淡淡的酒精味儿,和那几乎跟记忆中重叠的单纯率真的目光。他没有第一时间拉开彼此的距离,而是回答道:“你跟佛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