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回到马车上时,见俞侍郎已靠在窗前睡着了,方桌上的烛火明灭不定,映照着绢布上渗下的几痕墨迹。难道是方才俞侍郎沾墨写字,他问了句就烧掉的那张?云中凑到烛火跟前仔细辨认,既……晖……繁弱……蹑景……他猜合起来应是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盻生姿。原来是嵇康的赠秀才从军诗,这有什么好避人的?

    他想起俞侍郎常用的那把折扇上题的,也是息徒兰圃之句,难道俞侍郎官至礼部侍郎,想的却是投笔从戎?怪不得方才问他当战当和,云中知道任谁见了这大漠风光,都会生出满腔豪情壮志,恨不得勒石燕然封狼居胥,但俞侍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行军途中偶尔兴起时才骑马一两个时辰,余下都窝在马车里锦衣玉食……该如何打消他这个念头?不如先把那把折扇要过来,也免得他看见了就想些不该想的。

    云中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见俞管家不在,便亲自去后厢将卷起的绸被和锦褥铺开,自前日遭袭后,他便离了迦南,和俞侍郎同吃同睡。

    “殿下回来了,方才去哪了?”俞侍郎听见动静,睁开了双眼。

    “在河边走了走,你要去看看么?天上漫天星子,水中星河倒映,交相辉映美得不可方物,我陪阿据看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觉得腻。”

    “阿据?”俞侍郎揉了揉眉间。

    “就是裴公子,你要去看么,我陪你去看,咱们再叫上迦南。”

    “不去了,明天一大早还要赶路。”

    俞侍郎摇了摇头,见云中已铺好了被褥,便解开外袍过去躺下。

    “那日你给我的那把扇子,怎么又要了回去?不是送给我了么?”云中挨着俞侍郎躺下,搂了他右臂问道。

    “还敢问扇子!我给殿下扇子,是让你跟着迦南逃出去。离京的时候殿下是怎么说的?若是再有下次……”俞侍郎听了后冷笑道。

    “不会了,以后都听你的。”云中忙应道,歪过头在俞侍郎肩上蹭了蹭。

    “睡罢,明早还要赶路。”

    接下来就是赶路,赶路,再赶路。云中每日除了吃饭的时候,能下马车寻阿牛说会话,其余时间都在马车上,不是在睡觉,就是听俞侍郎讲学,云中怀疑当初就算他不求着俞侍郎,俞侍郎也会带了他来凉州。

    在京中时,他和迦南住在幻化寺里,逢休沐的时候才去俞侍郎府上,自到了凉州后,俞侍郎除了偶尔外出,其余时间都把他拘在跟前。他七月间擅自去河西,一是使团迟迟不出凉州,眼看近在咫尺,他思念哥哥耐不住性子,二来便是听俞侍郎讲学,听得他头晕眼花,满脑子经书子集圣贤道理,想逃出去松快松快。

    前日又遇见了一拨匈奴人,他本想出去看看热闹,但俞侍郎不许,让他抄什么贞观政要,还是后来用饭时找阿牛,才知又是右贤王的人。听阿牛说,一般小拨匈奴人来袭的时候,曹师爷都让阿牛他们新进临松涧的军士去应付。阿牛这半个月来,武功精进不少,云中和他切磋时,若不用内力,便震得手臂发麻。

    除了在马车上度日如年,云中还有另一件忧心之事,人常说知恩图报,裴据在黄沙里捡了他,他差点恩将仇报,虽然听俞侍郎说,他在九仙阁不忘报恩,说得多了他自己也有几分信了,但总归是心里不踏实,便悄悄去找曹雪竹打听,想知道裴据缺些什么,他虽然贵为皇子……却一无所有,不过可以朝俞侍郎讨要。

    “阿据,后日就是你生辰了,可有什么想要的?殿下要等着报恩呢。”见裴据在河边提了木桶刷马,曹雪竹扬声问道。

    “报什么恩?”裴据洗干净了马,又拿干棉布擦了一遍,才拍了拍马头,让它自去阳光下晒着,提了木桶走了过来。

    “那日我在黄沙里迷路,若不是你路过救我,我早晒成干尸了,其实死了也好,就不用天天读书了。前日俞侍郎教我念张平子的髑髅赋,我觉得有一句写得甚好,生为役劳,死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