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一个多月前张琰从老家拂袖而去后,父亲张有志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他越想越担心张琰会从浩达棉纺织厂辞职,张琰毅然决然地坐上黑娃的拖拉机时,他意识到张琰已经不再是当年还在上学的儿子了,父亲的威严在一点点松开他的胳膊时,也一点点丧失了,20多年来,张琰还是第一次这样对待父亲。

    时间再往前推几年,他把张琰送到洛明工业学校要离开子栎镇时,张琰一直把他送到了公交站牌,说他的理想是将来能设计出中国最好的汽车,当时听到这话,张有志这些年来所有的辛苦瞬间消散,他拍着张琰稚嫩的肩膀说,他将来就等着坐他设计出来的中国最好的汽车,还从衣兜里翻出50块钱说塞给他。汽车在夜幕中离开时,张琰伫立在那个陌生的地方久久地注视着他,那一刻,他的心头不禁一阵酸楚。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张琰放弃了制造汽车的理想,现在又要从体制内跳出来,这让他越想心里越不踏实。张琰坐着黑娃的拖拉机离开那天,张有志整整一个下午没说一句话,他独自蹲在家里的葡萄树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奚秀红小心翼翼地劝他:“琰琰年轻,年轻人都冲动……”

    张有志突然暴跳如雷,跟发怒的狮子一样冲着她吼道:“冲动!冲动!都22岁了还这么冲动?冲动有什么好处?我跟他这么大的时候也冲动,生产队差点没要了我的命……”

    年轻时在生队被队长李威虎的爪牙摁倒暴打时的情形,是张有志永远不会忘记的痛。那时,李威虎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我就不信是你们这些坏分子的腰杆硬还是咱们无产阶级的拳头硬!一看你就是个牦牛头,我就不信治不了你的病!”紧接着,那些爪牙就对他拳脚相加,他疼得满地打滚,血流到地上流进厚厚尘土里,从口里、鼻腔里汩汩流出的鲜血,一渗进黄土地就变得黑红黑红。尘土和鲜血混在一起,成了粘乎乎的浆糊。

    妈妈从拽着她的社员手里挣脱,颤抖着跌跌撞撞扑倒在李威虎脚下,抱住他的腿声泪俱下:“队长,志娃年纪小,他不懂事……”

    奚秀红的这句话不合时宜!她不是张有志肚子里的蛔虫,她不知道他正在回忆自己年轻时的往事。

    张有志暴跳如雷的反应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她的身子不禁颤抖了一下。

    张琰走了,家里就只有张有志和妻子奚秀红了,没有板胡声,没有说话声,沉闷夹杂在春天的空气里,笼罩着这个农家院子。

    过了一会儿,张有志的情绪平复了许多,他又圪蹴在葡萄树下,对奚秀红说:“冲动没有什么好处,冲动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人生的路很漫长,但关键的时候只有几步,如果这几步走错了,一生都会受到影响……现在就是琰琰最关键的时候,咱们上学图什么?还不是为了能端上公家的饭碗?能把农民的壳子给褪了?从琰琰开始,让咱家世世代代都变成城里人,可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他居然要把工作给辞了?”

    奚秀红见张有志的语气变的平和了,便说:“琰琰实在不想在纺织厂干就算了,要是那里的工作好,他为啥还想辞职……?琰琰给我说,国家从前几年开始都在‘破三铁’,现在说是搞西部大开发,而且,紫华也在大力发展民营企业……”

    “你那是妇人之仁!一派胡言!”张有志又一次从地上弹起来,瞪着她问,“啥是‘三铁’?”

    “‘三铁’?”奚秀红一头雾水,她可怜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别尽听琰琰胡说!国家政策你一个农村妇女懂个啥?”张有志说,“为什么要‘破三铁’?还不是因为铁饭碗可靠?琰琰好不容易端上了铁饭碗,可他偏偏要把这个铁碗给扔了……”

    奚秀红怯怯地说:“琰琰给我说,现在在搞什么市场,他的工作已经不是铁饭碗了……”

    “那也比民营企业强。一个是私人办的厂,一个是国家办的厂,你说,哪个可靠?哪个保险?”张有志说,“现在国家正在搞国企业改革,这是一次规模非常大的改革,前所未有。虽然许多国企都在搞下岗搞在分流,可是等改完后不就好了吗?中国这么多的国营企业,生产能力又低下,人员包袱又重,不改能行吗?国家为什么要改?还不是想把国企改好?在这个过程中工资低,待遇差也很正常嘛,就像女人生孩子之前的阵痛一样,这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等新生命诞生以后一切都将是新的,一切都会充满希望……这些,琰琰给你说过吗?”

    奚秀红可怜地摇摇头说:“没有。”

    “现在的形势越严峻,将来的希望也就越大,这跟给病人做手术是一个道理,缝合伤口时会很疼,很血腥,但等病好了以后,患者的身体不也就恢复了?国企改革也是这样的。所以,越是到这个时候就越要坚持。”张有志说,“你再用最笨的办法想想,国企就是国家的企业,私企就是私人的企业,这么大的国家能把自己的企业给亏了?就算要亏,亏的也是私人办的企业。”

    奚秀红不再说话了,这时,她似乎觉得张有志的说法也有几分道理。

    张有志又点了一支烟,语气平和地问:“你说,是不是这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