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蜷缩在一卷厚厚的丝绸堆中,窒息难耐。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只感到马车吱吱呀呀,道路颠簸不平,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她逃过一次。刚出城门铁索桥时,她就使出全身的力气蹬开车门,往黑暗处狂奔了十几步,随即被撒骂尔的卫士揪住头发抓了回来,逃跑的结果,是她双手双脚被牢牢反绑,绑得像一只吴州著名的丹桂湖大螃蟹,再也无法动弹。

    马车颠簸憋闷,背伤疼痛出血,头发被扯掉了一把,但是,这些痛苦却远比不上内心的绝望。明前仿佛回到了奴隶船的腥臭船舱,惶惶不知前方的命运。她使劲闭上眼睛,心里盼着这只是一场噩梦,醒来后发现公子在笑吟吟看着她。

    汹涌而出的泪水打湿了丝绸,她不敢想公子,又忍不住想。他一定死了,尸体漂在冰冷的江水里。

    四百人的夜郎骑兵,加上几十匹骡马车和一百多个步行的女俘,队伍拖得很长,时不时传来跌倒声和哭泣声,然后是皮鞭抽打声。前后左右都有夜郎兵打着火把照亮,大声吆喝着不许停步。长绳串起的女俘队伍里,一个虚弱的女人多次摔倒,严重影响了行进速度,一个夜郎兵懒得解绳子,抽出马刀麻利地砍断她的双手,任由断臂的女人躺在泥泞里惨叫。

    慢吞吞行进了两个时辰后,人困马乏,撒骂尔终于命令就地过夜。

    十几堆篝火点燃起来。夜郎兵将马匹随便系在林地的树上,盘坐火边,大口吃喝着抢来的麦酒、羊肉、甜瓜,女俘们则没有食物,只丢下几只水囊让她们轮流解渴。明前也被卫士粗鲁地喂了一口,呛得咳嗽不止。

    仗着酒意,几个夜郎兵开始拉扯调戏队伍中的年轻女人,女俘们慌作一团躲避,其他夜郎兵笑骂着看热闹。撒骂尔却视而不见,盘坐在一块羊毛毯上,大口对付一只冰冷的羊腿。

    忽然,远处有人断喝:“谁?”

    一个粗豪的大嗓门回应:“自己人。喂,小崽子,把你该死的弓箭放下,别伤着我!”粗昵的称呼,随便的口气,马车里的明前却觉得声音有点熟悉。

    脚步渐近,那个大嗓门再度响起:“我是汉族小鹰的朋友,林公子让我给你们送几桶好酒!”明前一下听出来了,说话的人是那晚不夜坊的老武士钟辟邪。她努力将头挪到车门,透过门缝的亮光,果然见到那个斑白胡须满脸刀疤的老武士。他赶着一辆马车,车上载着几个硕大的烧酒桶,身上也反穿着一件羊皮外褂。

    撒骂尔叫道:“小鹰的朋友?来来,过来喝酒!”

    忽然有个声音嚷道:“我认识你!你是小鹰的朋友,为何那天辱骂我们夜郎人?”说话的正是撒迷尔。

    钟辟邪斜眼看到这个老熟人,随口道:“胡说,我怎么会骂夜郎人!我年轻时一直在夜郎,还差点娶了个夜郎姑娘,我可算得上半个夜郎人!”

    “那天喝酒,你说夜郎人和汉人一样弱——”

    钟辟邪的大嗓门打断了他:“你和汉人打了一架,谁打赢了?啊?”

    撒迷尔满脸羞赧没再接话,他自负勇猛,却被一个汉人在大庭广众下痛揍,根本没脸在本族人面前说。不过,他对钟辟邪自称林公子朋友却没有怀疑,因为他临出门时亲眼见到他们在一桌谈笑。

    这时候,夜郎兵早已撬开酒桶,用大木碗舀了几碗端来,清洌如水,醇香扑鼻,撒骂尔一见喜笑颜开,咕嘟一口喝了半碗,脱口夸道:“果然好酒!够烈!喝到肚里如我们夜郎人的快刀!”钟辟邪也喝了一大口,抹抹胡须:“喝吧,这是茶马城最好的烧酒,我从长乐馆酒窖搬来的!想当年,嗯,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夜郎王宴请西宛使者,派人快马加鞭专程到茶马城长乐馆买酒,跑了三天两夜,活活跑死四条一等一的西宛好马!”

    几碗烧酒下肚,钟辟邪海阔天空吹起来,只不过这次的话题却成了鼓吹夜郎人的勇猛,恭维的话连着一碗一碗的酒,撒骂尔兄弟不知不觉酩酊大醉。

    明前气得闭上眼睛不看,只恨耳朵无法捂住,原以为这个见多识广的老武士是个奇男子,想不到是个见风使舵的老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