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亲,前任丞相,太傅岳谊,死了。

    岳骏德的心像是坠上了铅石,一直沉,一直沉,一直沉,落入无底的虚空。

    他紧紧握着父亲逐渐冷去的手,哀哀地、压抑着、无声的哭泣,直到把泪水部流干。

    荫庇岳家的大树没有了,以后要由他来担起这份责任。

    岳骏德走出房门,景阳和两个孩子,还有府中大大小小几十口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的身上,岳骏德向她轻轻点了点头,景阳立刻会意,拉着孩子们走进了屋子,很快,哀痛的哭声就传出来,哭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汇聚成洪流,淹没了他。

    岳骏德没有回头,他将哭声和悲伤都留在身后。岳谊作为太傅,他得进宫向陛下报丧。

    他拒绝了岳伯已经准备好的轺车,从戚里到南司马门不过是一刻钟的路程,他恰恰需要走一走。路上空旷无人,正合岳骏德的心意。

    父亲看透了自己。

    岳骏德自懂事起便想要建立一番千秋功业,将自己的名字浓墨重彩地留在国史上。身为陛下的伴读,他受到最精良的教育,而他也自认是各方面的佼佼者。但是父亲岳谊一直压着自己,不让岳骏德出头。岳骏德不满过、抗议过,甚至在无人看到的夜里偷偷哭过,为少年心气不能志得意满而感到不公,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父亲因为一直是宣宗陛下的信臣,最得意时官居丞相和平叛南越之战的总指挥官,堪称满朝文武第一人。但当陛下亲政后,这一切如同镜花水月被剥夺,留给父亲的只有一个太傅的虚职。

    自己也是按照父亲的指示和规划,与景阳公主成婚,顺理成章地做了掌帝后及后宫家事的詹事,一晃,就是十来年。

    岳骏德知道父亲一直想要让岳家跻身为大族,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已经脱离了战国时代,想要靠打仗军功是不现实的,只有靠在扶植储君这件事上押宝,为岳家提前布局未来。但父亲临终前的忠告又让岳骏德的计划土崩瓦解,要想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玩这些小伎俩,是自己想的太侥幸了。

    他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既然无论扶持哪位公子,都得冒着一半的风险,不如创造条件让长公主婵羽能够继承皇位……这个想法太大胆了,只是在心里想一想都让岳骏德热血沸腾,心跳加速,他不去想能否成功,他只考虑是否存在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可能,永安摄政大长公主死后被追封为宣宗皇帝,生前把持朝政达十数年之久,为什么不能有女皇储?天下早已非复过去之天下,变革终将到来。

    到时候,就像宣宗经常说的,“皇室和贵族的婚姻必须要实现政治利益的最大化”,让长子攸至娶婵羽晋位亲王,他们的孩子将是最高贵的血统,岳家的血脉将世世代代流淌在帝王的血管里。诚然,岳骏德也可以通过生个女儿,再把女儿嫁入皇室来实现这个目标,但且不说选择哪位公子又是一轮选择,即便押中了太子,也可能是别的女人生的孩子继承皇位,不确定性终究是太高了……

    但拥立女皇储,是前无古人的事情,更无异于天方夜谭……但人生本就是赌博,只看输不输得起。

    岳骏德在天禄阁四层书架间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斜倚在案上读书的陛下,从小时候开始他就一贯爱读书,无论走到哪里总是手不释卷,尤其在宣宗摄政的那些年里,陛下手里并没什么实权,宣宗也并不许陛下过多的参与政事,那时候陛下带着几个伴读除了骑马涉猎,便整日整日地待在天禄阁里读书。

    三支手臂粗的蜡烛插在青铜烛台上,见到岳骏德走过来,侍立在一旁的坤伦先是一礼,赢骢抬起眼,放下手中的书简。岳骏德留意到书名是《百越风俗志考》。

    “要不是那天阿澈说起来,朕都快不记得还读过这本书了,”陛下自言自语地说道,“当初还是胜遇拿着这本书给咱们看,还说要效仿百越人契臂而盟,一眨眼都过去快二十年了……”

    陛下的目光望向书简,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很快又落于悲伤“朕是不是老了?最近总想起咱们小时候的事情,你、我、胜遇,还有坤伦,那时候咱们成天在一块儿,也不知愁。”

    望着陛下带着悲凉的苦笑,岳骏德唯有选择沉默。胜遇这个名字,多年来一直是宫中的禁忌,没人敢提起,提起的人都死了。他是尘封在回忆里的人,也只能在灰尘中越埋越深,陛下突然的提起,让岳骏德不知如何应对,只有沉默。

    良久,陛下自己回过神来“骏德啊,怎么这么晚?出什么急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