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仲费去浑身力道,才是走到这处最高的断崖处,浑身已是见汗。当初跑山时节虽是劳累,可眼下旧伤未愈,再加之周遭狂风作祟,故而着实是一步一重关,耗费近乎一整时辰,才缓缓走到断崖处,拭去汗水极目远眺。

    断崖对岸,依旧是一处断崖,崖下有尾黄龙,觉察到云仲目光,回头望过一眼,浑身层鳞剥落,血水当即淌出八九步远近。

    而云仲分明瞧见,黄龙方才眼光,很是决绝,似乎并不愿自个儿上前,于是也是盘膝坐下,静静瞧着黄龙褪去周身层叠细鳞,目不转睛。

    早先颜贾清便言说过,历代钓鱼郎不晓得耗费几多寿数心思,才是将黄龙温养至近乎四境的修为,但却迟迟不晓得,这条平日里瞧来仅是在寻常不过黄绳的黄龙,到底何时才能触及着后一层境界,好似置身画梁高屋,却是迟迟不能踱步行至窗棂前,蘸得些许清水,将那层薄纸破开。既是在街中险象环生,艰难找寻出一线生机来,再者将崖愚游魄尽数吸纳入体,想来比起云仲自身,所得好处极多,而今自行外出,大概便是察觉着眼前那层窗纱。

    “各有拦路大江,各有渡江泅水的本事手段,此来宣化城一遭,既得福缘,何不破之。”

    前两日前,孙掌柜曾嘱咐过,说是云仲平日饮酒极多,此番身负重创不亚于方生场恶疾,犹有过之,倒不如暂且将杯盏搁置下,权当是歇养体魄,莫要再饮。但云仲依旧是于半路酒家之中购来枚葫芦与满当酒水,却一路上也不见饮酒,而今朝腰间摸去,拽出葫芦,慢条斯理饮将起来。

    黄龙周身细鳞褪去奇快,剥落时节,往往要带出一抔血水,到头来剥落至尾处的时节,已然是通体血肉模糊,由头至顶尽是朱红,痛楚阵来,难以消除,而待到细鳞尽退时候,青光骤出,一时裹缚通体,反而挣扎愈烈,蛇身扭缠,犹如吞下万千苦头,实在忍将不得,到头来竟是抬起血水斑驳的脑门,朝远在对岸盘膝而坐的云仲看去,眼见得强弩之末,不能久持。

    “黄龙下酒,世上也无几人有这般眼福。”

    但对岸断崖前的云仲反而是神色越发畅快坦然,遥遥举起葫芦来,像是自言自语。

    “从前随师父出外游历江湖,总要觉得世上江湖里侠气最多,豪迈最重,兴许人人都未必酒量如海,反倒是三杯两盏即醉死到地上,半日不能起身,可人人心头都是揣着侠义胆肠,总有一日功夫再浅酒量再不济的江湖人,也能做出好大事来,引得无数人心驰神往,但往往到头来并不是这么一回事,那些位敢于站将出来的,许多人身后都是有人帮衬兜底,我也不例外。”

    “所以这路如何走,如何破开眼前关,说实在的,还是得靠自己来。”

    云仲今日还是一身黑衣,只是挽起双袖撑膝,长风过鬓,挽起数缕碎发,微笑瞧着远处黄龙,端起葫芦,舒坦饮酒。

    黄龙终究不再去看少年,将通体缭绕青气死死缠住,嘶吼声起,却是由打血肉之中再度涌出层细鳞,乍看鹅黄,细看泛青,当真似是初春嫩叶拔地起,抽骨起穗,节节而升。

    而云仲始终是饮酒观瞧,丝毫不在意黄龙要折腾出如何一番风浪,独坐断崖,眉眼和顺。

    当年身在漠城里头硬接剑气,大概也是这般知觉,好似眼前连绵剑气恨不得将人骨肉尽数揉碎断上个七零八落,把人变为柄钝剑,折腾琢磨到剑胎圆润无瑕,方可言说是砥砺,化去一身皮肉,唯余筋骨,这才可言出剑时节剑随心转,步步而升。

    吃上苦中至苦,当取福缘,由始至终南公山上头的少年,都是秉有如此念想,如今观黄龙褪去层鳞,受艰难苦楚,就像是瞧见当初的自己。

    我观黄龙如观我。

    我运剑而龙卸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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