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凤游郡中,并无江湖人扎根的好土,此间上直官府下到百姓,明面上不敢招惹,可背地里却是时常白眼相加,耗费多年,不过是在最表处占据一方立足之地,倘若是久在此处,无需我言明,此消彼长,断然是要有一日分崩离析。”

    “其二,郡守大员已然出手,便自然会有二手三手,我等虽说势力算不得微浅,但与官家相比,倘若是当真动起雷霆怒来,怕是都要抵挡不住,眼前利虽重,但当真是不可久占。”

    文人娓娓道来,虽是仍旧醉意深沉,但两眼当中明光烁烁,却已是清醒许多,使两指轻敲桌台,“其三,帮主与我多年来,似乎都是有些步入歧途,原本不过是想令此间的江湖人,能得保暖,可护自身无忧,但随马帮势力日强羽翼渐丰,多少都有些生出私心,想凭马帮牢牢占住此地,同商贾官家争上一争。”

    “如今帮主临行前,终是将此事挑明,不再同那群精明商贾,与急于建功的官家分庭抗礼,而是护佑各处江湖人,不受人白眼相加,不遭人欺辱,虽不凭掌中刀做事,但可凭浑厚人手与钱粮,使得旁人不敢轻看。”

    李王二舵主互相望过两眼,不由得略微蹙起眉来,虽是醉意深沉,倒也并不曾叫酒水迷过心智,此刻略微动过心思,便大抵想出了其中滋味,但仍觉不好开口,只能静静等候糜余怀再行开口。

    文人亦是心中有数,也并不曾拖沓,而是将一根竹筷轻轻立在桌案上,待到竹筷立稳,才小心翼翼撒开支撑竹筷的双手,抬醉眼望向眼前两人,“虽是不甚贴合马帮如今情景,但依我看来,仍旧觉得拿此枚竹筷做比,最为合适。多年来马帮确是积攒下雄厚势力,与其余零散小帮长短不过一截指肚相比,当然要高出太多,正如竹筷与一截小指。”

    可旋即文人便斜着呼出口酒气,将那枚竹筷吹得倒伏下来。

    王舵主终是按捺不得,出言提点道:“马帮如今,可谓稳固,虽说比起矮短指节,竹筷更易倒伏,可糜供奉此比,瞧来便不甚恰当。”

    确如这位王舵主所言,凤游郡马帮眼下,纵使是失却郡中铺面这方最重倚仗,起码尚有郡守大员亲口拨与的三成盐铁漕运得利,哪怕是后者有朝一日改口,再不愿认此事,一来要掂量一番马帮中人是否答应,二来则是凭马帮如今的人手,与何人对谈,皆是极存底气。

    “二位不妨想想,这盐铁漕运,算不算是官家命脉,”糜余怀平淡道来,将竹筷拿起,夹起桌中下酒小菜送入口中,“将命脉交与旁人,本就是件极古怪的举动,难不成二位以为,我马帮如今人强马壮,就当真能抓得牢靠瓷实?”

    “乍看之下,马帮根基算不得浅,可周遭盯着马帮的除却商贾之外,尚有一整郡百姓与官家,这根基到底算不算深,不妨仔细想想。凤游郡并无江湖人落脚扎根的好土,仅仅此一点,便难说根基深重。余下的零星帮派,虽说势力远不如我马帮,但胜在无人注目,就如一截指肚立在远处,相比于如今势大的马帮更难以倒伏,何况树大招风,郡中上下人都是有意无意将耳目凑到马帮近前。”

    “既是路途如履薄冰,又岂能将一帮兴衰存亡,尽数寄与河冰厚薄。”

    文人略微停顿,待到眼前两人神色微有变换过后,才嘬过半盏酒继续道,“可若是将此竹箸分成数截,分列于整座颐章,便处处皆可落脚支撑,百足之虫算不上是好词,但终究能保马帮传承许久。”

    李无吉许久都不曾接话,只是一杯杯饮酒,转眼之间便饮过多半坛烈酒,面皮亦是阴沉起来,摁住眉心开口骂过两句,“原以为这帮中事,讲个意气,将身手磨砺得高明,便能使得马帮绵延不绝,怎么如今仔细听来,却比当初习武时节磨烂皮肉,还要伤人心智。”

    王舵主亦是感慨,乃至于看向眼前书生的时节,神情多了些许怜悯意味,隔桌案举杯敬酒,一饮而尽。

    身在此职,却不知道要比习武苦修要难上多少,平日里驾马乘车,倒是不消耗费多少力气,与马帮帮众平日里并不相同,瞧来便是相当省力,但若是略微动动念头,置身于此位,只需念及些许日后路途如何行,便觉脑海当中如同乱麻一般,当真是比起形体疲累困倦,更是要苦楚万分。

    “甭如此看我,”糜余怀又重归原本酩酊大醉的模样,打过两三枚酒嗝,笑意当中五味杂陈,“此路原是帮主所选,我不过是恰巧提前想过,但被诸事耽搁,从未深思。”

    “直到如今我也不曾想通,分明是身有顽疾,距身死不远的人,如何能静下心来想如此深,又是如何将诸事藏入心中,临近生死赌斗前破境。”

    文人话语声轻轻,四周积雪随风转动,居无定所,而能映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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