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梁大举入侵的战火已经绵延到了直隶,山东,山西等多省,各布政使司、镇抚司及各边卫群龙无首,只能一边稳妥守住自己的地盘,勉强抵御北梁骑兵的冲击,一边盼着皇命早些传到。

    可各地省府大员们没有想到的是,皇帝眼下也陷入了困境。

    御船一路南下,本定在扬州转陆路往金陵,皇帝亲自统合旧都圣祖爷留下的六部和周遭几卫所的兵力稳住阵脚,再由梅郁城挂帅统领王师北上征讨北梁,可船尚未到扬州,便有官驿和逃散的军民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以至于梅郁城都要再三确认才敢呈报于承明帝驾前:

    宁王打着勤王讨贼的名义,带着江陵人马入了应天府,盘踞金陵控制了金陵六部。

    承明帝闻报一言不发,双目微阖沉默良久,就在御船上众人皆心慌不已时,他突然挑唇冷笑道:“宁王叔,他果然落井下石了。”

    其实梅郁城也隐隐有过这种担心,只是前几日的情势下,他们本也没有未雨绸缪之力,不过此番看来承明帝也造就料到宁王很可能借此机会起事,那么……下一步该何去何从,他也有筹谋了吗?

    “秦葳寒彻留下,其余人等统统出去。”承明帝一改往日温润做派,周身散出的帝王威严让鱼贯出仓的众人人无暇去感慨自己成了“其余人等”。

    船舱中承明帝究竟下了何等命令无人知晓,小半个时辰后船队再起锚前行,却是在扬州船舶司靠了岸,同时扬州港内停泊的商船,也在两个时辰内便被驱逐出港,但与原本计划不同的是,御船自此便一直停泊在船舶司内,来来往往的官员和兵丁数日不绝,周遭百姓都觉得,皇帝似乎是在扬州谋划一件什么大事。

    百姓们猜对了一半,承明帝的确是在谋划一件大事,但此时人已不在扬州了。

    当几日后宁王萧谦在金陵站稳脚跟,派重兵扬州“请”御驾驾临金陵时,才发现威赫煌煌的龙船上并没有皇帝的身影,甚至连随行大臣和两千兵马都不见了时,才明白是中了自家侄儿小皇帝的金蝉脱壳之计。

    然而宁王依旧自负,他先人一步盘踞金陵,坐断东南隔绝南北,燕京还有北梁军牵制,他就是跑得了一时,也躲不过一世,即使强行走水路到了天津卫,也很难突破北梁在直隶布下的重重守卫到达燕京,何况到了又有什么用,燕京被北梁攻克,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无论担心皇帝还是意欲治他于死地的人都想不到,承明帝已经在扬州府的帮助下,将随行之人混入数十条商船,自镇江沿长江入海,一路往南去了。

    没有人知道皇帝打算去哪里,船队中甚至有人暗猜皇帝是要逃到交趾去,将大好河山拱手让给宁王——此传言居然还小范围地流传了一阵子却找不到流言的源头,这让梅郁城十分恼火,好在很快便被白风展弹压下去了。

    船行海上,越往南日头越晒,承明帝虽然乘坐的是一艘大船,却哪里能与之前的龙舟相比,颠簸闷热,许多随侍的太监都受不了,生病躺倒了,身体强健的内卫尚且还可坚持,只有秦葳还仗着年轻力壮和一股精气神儿强撑着,不过让承明帝意外的是,温律区区一个文官弱女子,居然看上去并不比别人差,这一日承明帝嫌船舱内闷气,将秦葳也遣去了门口守着,只留下温律在船舱里整理自己前一日取出散落的奏折和书籍,承明帝看她细致入微地一一收拾干净妥当,在颠簸的船上依然步履轻盈,一时忍不住便开口道:“那些东西不急,左右一时也不能下船,爱卿不要过于劳累。”

    温律听到皇帝唤自己,赶快停了手底下的活儿,端端正正行礼道:“臣多谢陛下体恤,不过这船舱内本就逼仄,若杂物太多便会令心情烦躁,收拾起来便可神清气爽地多,臣不累。”说着仿佛为了佐证自己的话似得,还露出了一丝笑容,看得承明帝心中一暖,却莫名生出一丝颓意:“你倒是想得开,外面那些武功高强的都怕跟着朕入了万劫不复之地,你一介文官就不怕死?”

    温律看着承明帝眼中的黯然,心内一阵酸楚,又生出一种别样心绪,沉了沉开口道:“臣相信陛下并非随波逐流之人,陛下如今避其锋芒,定是有别的打算,臣只要做好陛下交代的事情便是。”

    “若朕告诉你,朕的确是随波逐流呢?”承明帝并不想吓唬她,却仿佛被她这番话勾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若朕真的是带着这两千余人身涉险境,甚至身入死地,你也不怕?”

    温律万没想到承明帝有此一问,她心中一直笃信帝王定会带自己等人剿灭叛党,杀回京师,可此时她看着承明帝眼中的伤感,方才懂得他心中应是也有比自己更多百倍的苦涩和难承之重……

    身为臣子,温律明白此时自己本该出言请帝王宽心,说些帝王天相之类的吉祥话,可不知为何,开口却仿佛不受控制的自心而口:“若真如陛下所言,做个附葬皇陵之魂,亦是微臣的荣幸了。”说完这句,温律就后悔了,赶快撩袍跪在地上:“臣妄言,陛下恕罪!”

    温律战战兢兢地不敢抬头,许久却听船板吱嘎声渐进,自己头顶近处传来一声轻笑,温律抬头却见承明帝蹲在面前笑盈盈看着自己,吓得赶快往后退了退,却听君王语带笑意:“朕会让你附葬皇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