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越来越频繁地不在家,我们的争吵越来越少了,但是危机感却越来越强,他不爱我了,他不爱这个家了,我这个十几年的家可能要破碎了……在每个失眠的夜晚,我不断地回忆过去,希望从回忆里找出我可以不害怕他的离去的软弱,他们不是叫我女强人吗?我何惧这种失去的痛苦呢?我可以独立抚养两个孩子的,我可以不需要他陪伴到老的,我可以一个人渐渐老去的……可是,在回忆里,我发现那个带着坚韧如刚的面具的我,从来没有安全感地活着,我害怕失去,我害怕分离,我害怕被人忽略,我害怕被压迫,因为我一直生活在在母亲那种让人窒息的管制中。

    有一天夜里,我好不容易睡着,却梦见我的母亲死了,我却痛哭流涕地抱着她,祈求她醒过来,我们这个家不能没有她。在痛哭中我惊醒过来,我即刻在三更半夜给母亲电话,得知她好好的,我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地抹着额头的余汗,却惹得她一顿臭骂“你是不是想我死啊?”,她说这刺耳的电话声让她在床上弹跳起来,差点摔倒,她以为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时候来电话,让她的老心脏顿时激烈地跳动,血压升高,如果不是她睡前吃过高血压的药,就怕这一吓就没了。我曾经对一个学心理的朋友说过这个梦,她说我的潜意识确实想我的母亲死,我顿时反感她将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强加到我的身上,而她的解释是:“因为你的潜意识以为只要你的母亲一死,你似乎就可以解脱因她的压迫而承载着太多的负累,长期以来,她就是如来佛,将贴着‘六字明咒’的五指山重压在你的身上,心里,你就像悟空那样想挣脱,却越挣扎压得越紧”。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解释,但是又不得不承认这是我的心理轨迹。她似乎觉察到了我伦理与心理的纠结,为了让我不致于太难过,于是补充了一句“准确地来说,你不是希望你母亲的身死,而是希望你母亲神死,摆脱她对你的控制,摆脱她给你设置了大半生的桎梏。”

    这种解释似乎非常合理,可是,还是继续“摧毁”我的生活,将我和母亲埋藏在遥远记忆里潜意识的对立,直接提取成了现实。也许我意识到了我长期以来的压抑与痛苦,也许我意识到了我曾经失去的自我,我开始企图摆脱母亲的控制似地“叛逆”起来,我不再低眉顺眼地任由她指责,我不再忍声吞气地任由她臭骂,我对母亲顶嘴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冲母亲嚷嚷的情绪也越来越频,我对她反驳的语言也越来越激烈……我受够了般地将我三十年来的所有压抑还给她一样,对她这样一个老人毫不留情。刚开始时母亲还非常意外地凝聚力气与我争辩,渐渐虚弱的她落寞地叨念:“老了,不中用了,遭你嫌弃了,现在的世界是你的世界,现在的社会是你的社会,现在的地盘是你的地盘,我回乡下去,我不在你这招人嫌,招人烦,受人气……我回乡下去了……我真的回乡下去了……”在母亲强调多次她要回乡下去之后,终于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早上,她撑把格子大伞,背上了简陋的行囊,不打招呼地,不留只言半语地上了大巴车,踏上了归途。在乡下,至少还有一个木头般的父亲听她诉尽无限的感伤。

    而我的父亲,一切与他无关似地高高挂起,他从不过问我的学习,也不过问我的生活,怡然自得得像位哲人,用他与世人格格不入的方式生活着,却通常讲一大堆让人不以为然的道理。因为即使他是智者,但是一个图书管理员的身份还真的让他的智慧之语无法成为普世认同的价值观。他说:“天生,地生,一切缘生”,“欲得必先舍,舍得舍得,舍在得之前”,他还说:“斯人之命玄乎他人之手?”当二妹惨死之时,他没有半滴眼泪的目光呆滞地说:“她去了最需要她去的地方”,当我给母亲打骂时,他没有半点维护之词,而事后却说:“鞭子甩在你身上,却痛在我心里啊”……总之他不说则已,一说必粘点空灵的气息,因为成不了我们的口中食、身上衣,所以,我们基本对他熟视无睹,对他诸多劝诫的话也左耳听右耳出地过耳就忘。而他似乎也不介意,任凭我的母亲怎么吼他,冲他叫骂,冲他唠叨,他完全没有恼怒的意思,像个神仙那样气定神闲。现在,看来,他一直这么洒脱地活着,有他自在的原因啊。这个男人,不负责任地自私,他只为自己活着,可怜的是,他的一切痛苦完全被他抛开了,却全部集结于我身,笼罩于我。他的妻子在他的身上完全等不到她所期待的吵架、柔情、拥抱、抚慰等反应之后,将将所有的爱集聚在她的儿子身上,却将所有的怨气发到我的身上。

    我从沉死的记忆中醒来。我太累了,即将满四十岁的我早就透支了精力,我现在身形走了样,头发没有了光泽,眼睛涩得发褐,皱纹悄悄地爬上脸庞,声音苍老得浑浊……可伶的是,我还得钻了心眼地去跟踪丈夫,找到他出轨的证据,因为我实在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白白拱手相让我的财富给另一个可怕的女人。

    想到这心又莫名地痛起来,我们的婚姻终究还是敌不过现实的诱惑,敌不过时间的消磨,敌不过岁月神偷,最终还是要失败了。小时候尽管父母没有给予我特别的关注,但是还是非常害怕失去他们成为要带着弟弟妹妹讨生活的孤儿,而现在对于丈夫,之前我总觉得他从来没有给我足够强的依赖与安全,有他没他一个样,因为他除了带给债务,什么也没给家里添上,现在我发现,不能失去他,这个家不能失去他,孩子们不能失去他。

    可是,我没办法让他听得见我的呼唤,他的心已经变了。

    为了不让周围的人认出我,我今天借了一辆朋友的车,蹲守在那个小区入口的不远处,现在我看清了这个小区的名字“清溪园”,非常好听的名字,“清溪”,让人联想到小桥流水人家里的一杯甘甜的白开水,可惜,这里的家不属于我,她属于我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一个看准了我们婚姻危机而巧于投机的女人。

    这个女人究竟是谁?这个问题牵引着我对丈夫进行第三次的跟踪,我一定要知道这个女人是谁,自己的家被弄得支离破碎,自己的财产随时被吞噬,自己的青春和尊严被践踏,可我还不知道那个敌人是谁,这完全不属于精明、能干的我的作风。所以,我一定得继续跟踪,我要知道那个女人是谁,是哪个比我更狂妄的女人,从我这个高傲的女人手里轻易地夺走一切。

    出门之前,我前所未有地化了个精致的妆,带上了墨镜,我随时准备着跟那个女人相遇的那一刻,可是我心虚得很:用一张散发着铜臭味的脸是没办法斗得过她的,而给生活压缩成的虎背熊腰纵使名牌衣裳加身,也是毫无战斗力的。我必须掩饰自己年龄上的劣势,我要用尽我所有的力气将她比下去。我想到了我之前非常讨厌的“铅、雌激素、化学物”堆积的化妆品,我把它们一堆堆地填上脸上皮肤的条条折痕里,以抚平我层层叠起的忧伤。而这墨镜,掩盖的是我深切体会的女人失败的沧桑,因为这段时间我持续地失眠,两眼早已积满深褐色的忧伤,将最后一丝光泽都遮掩了。

    我藏起老茧的手划过手机屏幕,寻找尽可能契合这个女人的符号。他工厂里的我认识的女人一个个给扣上“帽子”试试:这个不像,她有那么幸福的家庭;那个刚生下孩子,不可能做这样的事;这个也不像,是个道德感特别强的女人;那个更不像,她的老公也在丈夫的厂工作,天天一起上下班……再来看看我身边和我丈夫有过接触的女性,她是我创业忠臣,财务总监,天天比我早上班,比我晚下班,比亲人还亲,不可能背叛我,而且最近也看不出她有什么端倪;她是我的行政助理,每天都与我寸步不离,和她的帅男友正处于热恋中,不可能;她是我的仓库总管,偌大的仓库她每天毫无差错地处理每一单工作,严谨是她的代名词,她不可能有如此越轨的举动……

    我心烦意燥地丢下手机,摘下墨镜,趴在方向盘上。苍天啊,饶了我吧,我没有做什么缺德的坏事,我勤勤俭俭地生活,孜孜不倦地工作,我的每一个字儿的财富都是努力赚来的良心钱,我对父母没有什么不孝的事,我现在让他们衣食无忧地安享晚年,我富足有余扶持我经济不好的三妹,和自由散漫仍未定性的四弟。除了平时对丈夫比较尖酸刻薄地怒其不成事成业,我在大是大非面前也算对得起夫家。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折磨和煎熬?不是我多疑,而是我无法解释一连串的问号:为什么要卖厂折现,我刚替他还清债务,这个厂再用心经营还是有希望的;为什么他会来到这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小区,而且还这么神秘;为什么会在夜晚的时候来到这里……

    我打起精神来,揉了揉眼睛,继续带上墨镜,盯住“清溪园”的入口。上天是眷顾我的,他不会让我失望,我果然看到了我们家熟悉的车,缓缓驶至门口。在这个大社区里可能难道见一辆名车,保安用他最恭敬的礼致敬,我的先生点了点头,悠然地开进去。

    我果断地发动汽车,也开至闸门前,冲保安微笑点头,却毫无表情地伸出一张卡:“非本小区业主停在前面公共停车场里,停车费10元一个钟”,保安刚才并没有发卡给我丈夫,那这个意思就是他是本小区业主,有私家停车位?

    这个小区非常大,我进来后实在摸不着北,不知该往那边看,也找不到我丈夫的车的踪影,我缓缓地行驶,好让我有足够的视力和精力捕捉熟悉的影子,可是,兜兜转转几个圈,我扔没有逮到。可能是进地下停车库了,可是,我没有卡进地下私家停车库。

    我决定停好车,继续寻找。我带上了与这里氛围格格不入的沙滩帽,墨镜,还有丝巾,以掩饰我捕猎者的眼睛和鼻子。我走进地下停车库,从第一栋开始扫荡,高跟鞋噔噔噔地非常有气势,平时我更像女老大那样穿着宽松的衣服和平跟鞋,在公司上下操劳着,而现在我要我随时准备迎战我的敌人,我得将最睿智、标致的职业女性形象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告诉他们“你们的所作所为将是最有力的证据,我们法庭上见”,这是最有力、最理性的还击。

    我脑海里一遍遍地演绎着可能出现的情境:她在停车场迎接他,软绵绵的四肢缠绕上去,妖艳的红唇贴上去,酥麻的嗲音吹过去……我只管“咔嚓咔嚓”,然后大步走到他们面前,用全世界都能听到的最坚强的声音告诉他们:“我们法庭上见,一毛钱都不会丢给你们……”

    又或者,我继续跟踪,来到他们的房门前,他按门铃,她飞扑出来……我只管“咔嚓咔嚓”,不打草惊蛇,继续埋伏……又或者,我找到了他的车,我拿起包里的备用钥匙,钻进车里,我翻遍车上所有的东西发现居然有他们的钥匙,我悄悄地来到房门前,轻轻地打开房门,最好来个捉奸在床,我只管“咔嚓咔嚓”:“我们法庭上见,我一毛钱都不会给你们!”,然后夺门而逃,把所有的恐惧与担忧留给他们……又或者,他们为了毁灭证据,两个人抱住我,不让我走,在我们扭打的过程中,他们,把我,给杀了,为了毁尸灭迹,还把我瓜分掉藏在冰箱里、煮熟了扔进厕所里……

    想到这,我浑身颤抖,高跟鞋已经来到第九栋高层地下停车库,发出的不再是“噔噔噔”地气势,而是“咯——咯——咯”的无力,脚已经磨破了皮,身子已经散了架,加上一路上越来越害怕的联想,此刻颤抖的身体只想坐下来好好地休息,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年纪大了。

    这是我对丈夫的第三次跟踪,我坐在树荫下的长条凳子上休息,春天的暖阳透过树叶更显得柔和备至,而我却没有卸下我帽子墨镜丝巾等装备的意思,我仍在等待,在墨镜里转动着我的眼珠子,将视觉范围内所有的人,所有的车,所有阳台上的衣物都一一扫描,希望能扫描到我既期待出现,又不希望看见的场景。不管怎样,我已知道他住在这个小区,她在这里等着他回家,她只是现在见不得光而已,很快就可以代替我坐正了。她会是怎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