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量长高了些,也没有最先那么小心翼翼了,几年来一并跟着众人认字读书,闲暇时同年龄差不多的孩子打闹嬉戏,就算摔倒了也能拍拍灰站起来,不再像从前那般怯生生地哭个不停了。

    在十岁生日这一年,师父招了他出去,两人踩着雪走进后院里,冬日冻了一地的霜,他刚吃过师娘煮的长寿面,鼻尖还沾了点油花,胡乱用袖子抹过,看着像只小花猫。

    男人对着他笑了笑,一点点擦干净他的脸,露出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人白净的面庞,下颌尖瘦,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呼出的白色哈气染上了睫毛,重新凝结成冰珠,在眼睫上挂了零星几点雪白的霜花。

    “子墨啊。”他温声道,“想跟着为师习医术吗?”

    江子墨眼里满是期盼,他“嗯”了一声,用力点点头。

    男人眼里有赞许,有暖意,却独独掺杂了一点他看不懂的情绪,在这静谧的隆冬夜里,显得冰冷无义。

    “为师带你回来时,也是这样一个极寒的冬日。”

    他慈爱地抚着江子墨的发顶,年仅十岁的少年好像明白了什么,师父叫他单独出来,想必是要说什么重要的事了,他听得仔细,整个人聚精会神,站在那一动不动了。

    男人声音清晰而又有些遥远,好像从冷冰冰的、覆了雪的山间传来,他轻轻揽着江子墨的肩,将他父母的往事一一道清了。

    他父母本是一对东边邻国的小夫妻,当时遮天蔽日的蝗灾啃尽了庄稼,饿得无法过活,只得偷渡到临近的齐国来求些粮食,一来二去,逐渐安稳下来,便在此处定居了。两人为求安宁,便对外隐瞒了这异样的身份,平日从不招惹是非,安安静静过着自己的日子。

    在一个封江的冬日,江子墨降生在这个家,他父亲喜极而泣,拥着疲惫的妻子安慰,照顾来接生的产婆衣食,封了红包送予邻里,在这堆手忙脚乱中终是出了岔子——他写错了出生纸,产婆回去无意说漏了嘴,众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这家人户籍不明不白,生的孩子也自然不是大齐国的血统。

    街坊哗然,传的谣言渐渐离谱起来,已难以入耳,二人还生活在这座城里,日子还是要被迫像照常那般过。

    直到一转眼的七年后,齐国与这东边的邻国频起摩擦,百姓不和,交易毁约,边境线屡遭进犯,没过多久,便燃成一场蓄势待发的大战,数不胜数的齐士过兵命丧此役,这时,人们的仇恨便烧上门来,不知道是谁先提出来,想起还有邻国的“狗”就住在身边。

    江子墨家的门上,不出几日便贴满了白惨惨的字条,全都是些“滚回自己窝去!”、“离开大齐!”之类的骂句,更有甚者,留了不知名的恐吓状,威胁他们一家人,“不出三日定来取你们狗命”,这对夫妻慌了神,上报官府也无人应答,还顺带遭尽了白眼,二人一合计,便挑了夜里,做贼一般连滚带爬逃出来,敲开了医馆的后门。

    医馆那时在城中便很有名,馆主从松医术高超,待人和善,自己虽未有子嗣,但几年来陆续收留了被遗弃在城中的孤儿,男男女女足有十几人。这对夫妻找到从松,当即跪下哭诉求情,只求大夫好好养大这孩子,他们二人怕是命不久矣。

    从松心软,应下了二人,接了江子墨回医馆收养,谁知那恐吓状只是骗得这对夫妻人心惶惶,但并未真的有人痛下杀手。夫妻俩像是捡回一条命,又回到医馆千恩万谢,接回了七岁大的江子墨,发誓搬离这座城。

    就在刚放下心来收拾行李的那天,一伙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强盗便造访途径此处,将他家所有值钱的物品尽数洗劫一空,未留活口。得知出了事的从松匆匆自医倌赶来,空荡荡的屋子只剩下血染一地,还有一个被藏在床下的、哭晕过去的江子墨。

    从此,事情又回到最开始那一幕,从松在寒冬腊月将他抱进医倌,江子墨的父母已是双双殒命,同他再也无法相见。

    从松长叹了一口气,与十岁的孩子说尽了这些遭遇,江子墨瑟缩而孤独地站在院子里,只觉得浑身都冷透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

    他浑身战栗,在这雪夜里耳膜轰鸣,一动都不能动,像是被钉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