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楼镇毗邻黑龙江边境,九一八之后,偶尔会有一些东北人从日军占领区逃难过来。因为镇子不大,只有数百口人,又坐落在群山里,通往外界的路也只有两条悬在山崖之上的索桥,镇里人深居简出,在之前中华大地风云变换的相当长的那段时间里,除了偶尔的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零星炮响,都不曾真正的受到打扰。后来陆续有人误打误撞逃难至此,跟镇里的居民说起外面的变故,天真的人们惊叹、愤怒之余也只当是听了些故事。

    程翊来到这里的时候仅仅带了一百多人,但在镇里人看来,已经是少有的浩荡队伍。因为车俩无法过索道,也为了尽量不影响镇里人们的生活,程翊将大部分人和物资安排在镇外,只带了十几个人随身。镇长闻讯亲自出来迎接,眼镜配上斜襟长褂,颇带着点前朝遗老的风范。

    石楼镇之所以叫石楼镇,就是因为镇口有一座石砌的旧式阁楼,吊角飞檐,相传是明代末年为避清军隐居于此的先人们留下的,镇上仍有每年年初在此祭祖的习俗。镇长姓张,去他家路上,他边给程翊带路边简单介绍镇里的情况,略带拘谨,却是礼数周全,无可挑剔。

    镇长家有三进院落,客厅里挂着松鹤延年的字画,老酸枝的长案桌上紫铜香炉轻烟袅袅。清茶一杯推到程翊面前,茶汤青绿,茶叶半悬。程翊跟张镇长简要说明了来此的目的,他说战事焦灼,他奉命勘察东北日军动向,加强防范,其实,所谓“战事焦灼”倒也谈不上,此时的□□面正处于面对国军围剿战略转移的艰难时期;日本方面已经通过“何梅协定”基本控制了华北,一时间在军事方面没有太大动作;民间虽群情激奋毕竟无伤大局,所以,程翊此次前来自然还有其他的事情。张镇长表示愿意为程师长提供一切方便。

    程翊客气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嚎叫,黑色的影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蹿就跑到了桌子上,程翊的茶水被打翻,站在程翊身边的朱泽第一时间掏出了□□,枪口之下,是一只浑身毛都炸起来的黑猫,龇起来的尖牙伴着尖锐的嚎叫,对周围人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镇长先是被猫吓了一跳,又被朱泽的枪吓得不轻,赶紧给程翊道歉:“实在让您受惊了,这猫是我家养的,平时还算乖巧,今日不知这是怎么了……”同时,还呵斥着眼前的宠物:“小杜子还不赶紧下去,惊扰了贵客是要找打……”

    那个作势要打下去的手,被程翊轻轻地挡住了。镇长看着面前的师长大人层层不冷不热不近不远的表情忽然间柔软了下来

    “您跟这只猫叫小杜子?”

    “是,都是我家小孙女取的粗鄙的名字,您见笑了!”

    程翊摇头,不由地伸手摸了摸那只猫的头,“你也叫小杜子啊!”

    朱泽翻翻眼睛,收起枪,无奈地退后一步。

    其实黄浦江边的那场爆炸距现在已经有三年的时间,因为当时惊动了上海警局、黑帮、日方、甚至租界的英美人,场面一度混乱,却最终被绍司令压制下来。等他们重新去爆炸的码头勘察,已经任何的线索都找不到了。后来程翊任期结束被调离上海,临走前他在那个码头站了好久,看着手指上银白的戒指,黯然沉默。那时朱泽认为,程翊的伤心是可以理解的,他也相信程翊可以慢慢恢复。毕竟,经历了太多生死离别的人,早该习惯。而程翊的情况也确实如他所期待的那样,甚至比他期待得更迅速地好转起来。过了半年左右,朱泽有次说起前无——实际上,前无从来都不是一个不能提及的话题,只是那次是特意提起来——问程翊如今能不能释怀了,程翊没有直接回答,他说:“如果一个长期生活在黑暗里的人,忽然看到一束光,这束光让他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景色,可是很快这光就熄灭了,再也不会亮起来,那人重新回到黑暗里,那么,他期待再次看到这束光或者是后悔曾经看到过这

    束光都是徒劳的。”

    朱泽说,“别去想,时间再久一点,忘了就好了。”

    程翊笑着摇头,“你不懂,越是拼命想记住的,才越是能忘了。”

    不得不说,当时发生在中华大地群体性的悲剧太多太多,让所有加诸于个人身上的伤痛都显得轻飘飘的,离别、死亡,到处都是,似乎谁都没有理由比别人更伤心。

    如果没有后来的一些事情,也许程翊就慢慢适应了他重回黑暗的日子。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几桩看不出什么相同政治针对性的暗杀,被杀的人有地方军阀、日本特务、国民党高官、甚至还有□□□□,他们不在同一地区,分属不同势力,被杀的时间也不集中,被杀的方式也不一样,从情报部门能提供的有限线索来看,这些暗杀没有必然的联系。直到那天朱泽被程翊叫到办公室,看到几沓影印的卷宗排在放在程翊办公桌上。虽然程翊只是随意地靠着椅背,表情平静,但朱泽却敏锐地感觉到他家师座的不正常:眼神犀利,手背上青筋涌现。已经很久没见过程翊激动的样子,朱泽干脆连话都没敢讲,安静地等着他说什么,就像看到闪电过后后等待那声雷鸣。

    “这里说,尸体上的致命伤是心脏被利器戳穿,几乎没有打斗痕迹,没有其他伤痕,一招毙命,精确果断,应为刀伤,伤口两寸。”程翊放下第一份卷宗,拿起第二份。

    “这里的记载有些前后矛盾,前面说没有目击者,后面有补充说,被杀者七岁的小儿子说那晚看见家里的窗户上有倒掉的人影……”

    “记录最全的算是第三份,照片都有。死者是窒息,被人勒死的,死前应该挣扎过,照片的显示她耳后有两排紫色圆点儿状的印记,办案人员怀疑是杀手手腕上的所戴的东西留下的。但是,这还不是最不小心的!”程翊拿起桌子上的第四沓纸,居然笑着读起来,“被害人系独自一人在饭店准备用餐时被人从背后拗断颈椎骨身亡……家属称其身上的贵重物品没有丢失……但是饭店服务员在现场勘察完毕收拾餐桌时的说有两屉水煎包不见了,怀疑是凶手所为。”

    朱泽在听完程翊的话之后,终于确定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程翊异常严肃地叫他,“朱泽!”